依稀间,李韶华感觉被人抱了起来,他头脑发沉,眼皮也似有千斤,他想出声叫他的丈夫一声,却连张开嘴都困难。

  几经挣扎,他被周行之放在了床上。

  李韶华在事务所干了十年,长年伏案工作让他的腰和肩膀都积劳成损。周行之曾带他去医院看过,医生说这种职业病也只能多休息、多运动、除此之外,便只剩睡硬床了。所以他家的主卧放的,一直是张硬板床。

  被放下时,是周行之的手拖着他落下的,而他的腰和后背贴在周行之宽厚的手心上,最后,周行之将手抽出来,为他换上睡衣,最后才为他拉上被子。

  李韶华想,再不会有谁会比周行之更好了,再不会有谁比周行之更体贴了。

  睁开眼时,已经是早晨九点钟了,他习惯性的摸了摸床的另一侧,却发现早已凉透。洗漱过后,李韶华在客厅转了一圈儿,才发现桌子上摆好了周行之提前为他切好的面包片和备好的牛奶。

  他试探性的摁了下客厅的电灯开关,灯也是修好了的。

  他掰了一小块儿面包,塞进嘴里,松松软软,又喝了口牛奶,是他喜欢的无糖款。

  他一边往嘴里送面包,一边扫视着自己的领地,迫切的寻觅着丈夫回家的印记,却在视线扫进厨房的刹那,想起遇见芽芽的那个晚上,周行之本是答应要亲自做饭的。

  他突然心中一涩,便再吃不下了。

  他自然不是为了一个可怜的迷失的小女孩怨怼自己的丈夫,这其中的原因和症结他比谁都清楚。

  吃过早饭后,他回到办公室,才发现自己的丈夫躺在自己办公室的那张小沙发上,头下枕的,是公司70年庆时发的TE猪。而沙发上配的抱枕,原原本本的放在李韶华的椅子上。

  李韶华心里酸酸的,坐在椅子上,腰部正好靠在抱枕上,他转了转椅子,盯着周行之看了许久。

  许是周行之本就睡得不死,又许是他心中牵挂着工作,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睁开眼睛,瞧见李韶华在看他,周行之有些不好意思。

  周行之揉了揉眼睛,问,“昨天灯跳闸了,我已经修好了。你怎么睡在沙发上?”

  李韶华自然说不出是因为等你或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只得云淡风轻,“有些累了,本来想坐坐的,结果睡着了。”

  周行之起身揽了揽李韶华,说,“是我不好。”

  李韶华摇摇头,把头埋在周行之身上,没什么言语。

  周行之突然想起什么,指了指桌子上的报告,说,“报告我刚刚跟陆琦已经赶出来了,你看看。”

  李韶华拿起来,从头看到尾看得认真,最后抬起脸来对周行之说,“过了。去秘书那里走下面的流程吧。”

  周行之点点头,说,“今天咱们早点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

  李韶华瞅了周行之一眼,只见他的丈夫头发凌乱,眼下和嘴下皆是一片乌青,便再说不出什么尖锐刻薄的话来,只得闷闷的说,“不要你做了,你好好休息休息。”

  周行之笑得有些腼腆,伸手揉了揉李韶华的头发,说,“没事,不累的,我想给你做。”

  李韶华心中冷笑,你想做你那天食言,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傍晚,回家前,周行之心情很好的带李韶华一起去超市买了好些蔬菜瓜果。他们悠闲的日子不多,所以周行之向来珍惜。

  大抵是工作日的缘故,超市里青年人不多,多是老头老太太在蔬果区挑挑拣拣。

  当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在他们面前走过时,周行之的神色显然有瞬间的不自然。李韶华这才想起来,周行之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回过家了。

  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周行之和家里的关系便日益僵硬,往常李韶华还假模假样的陪周行之回老家过年,结果年年都是不欢而散,所以今年他俩索性推脱工作走不开,直接没回去。

  周行之自然算不上妈宝,但道德包袱千斤重,一年不回去,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一直挂念着。

  周行之的牵挂,到了李韶华这里,便成了愧怍。说到底,害他们父子失合母子离心的还是自己。又好在二老尚年轻,他才有得过且过的勇气。

  李韶华想,自己大概是愈来愈不敢面对周父周母的。

  周行之厨艺向来好,李韶华却总也吃不多,仿佛心里生了刺,胃里也长了针,时不时刺痛着,让人片刻都忘记不了。

  他俩少有这种闲适的晚间生活,周行之饶有兴致的打开电视,是中央八台年复一年放的是狗血家庭伦理剧。

  当电视剧中的中年妇女好巧不巧的嘶吼着“他是个Beta你喜欢顶什么用”时,换台已然是来不及了。

  两个人对视的刹那,都有几分尴尬,随后周行之欲盖弥彰的握住李韶华的手,讨好似的小心摩挲着。

  李韶华觉得索然无味,挣脱了周行之的桎梏,起身将电视关上。

  “你累了几天了,快洗洗就睡吧。”离开客厅前,李韶华如此对周行之说。

  当李韶华把自己锁在书房后,他才渐渐从自己极端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这事儿怨不得周行之,他如此告诉自己。

  曾经的很多年里,李韶华对婚姻和爱情都抱有极度的不信任。那些年,爱情这玩意儿在他眼中不过是信息素和荷尔蒙作祟,而人这玩意儿又天生喜欢自作多情,非将激素冠以爱之名。越是年少无知所知甚少,便越是容易自命不凡自认活得通透,他只觉得既然天生没有信息素,就更连自作多情的基础都没有。

  所以他活得放肆,也活得麻木。

  跟他玩儿过的Alpha和Omega都说,越是没什么信息素的,越是要笨鸟先飞,自个儿找乐子。李韶华可上可下,28种姿势样样玩儿的痛快,他从不介意疼痛,更不在意谁口中的脏话骚话,只要能得到快乐,他怎样都可以。

  说来可笑,他甚至数不清烂醉如泥的自己,到底爬上过多少人的床,又被多少人爬过床。反正他进可攻退可守,只要长得过关,盘靓条顺,他不仅来者不拒,还时常主动出击。

  周行之便是他主动攻击的猎物之一。只可惜初出茅庐的周行之不仅不懂得职场的法则,还不懂得他李韶华的规矩。

  他爱上了李韶华,从此便再没下过这条摇摇欲坠的贼船。

  李韶华盯着自己的戒指看了许久,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明明当初先动手撩拨的是自己,却怎么都想不到,先爱上对方的会是那个口口声声娶个Omega生一堆孩子的Alpha,可见人间荒唐,众生可笑。人说初心难忘,他们明明走在事与愿违的路上,却一路假装欢笑。

  年轻时的李韶华,虽从不动他那颗矜贵异常的心,却向来是喜欢追捧的,想来是人类的劣根性,又像是骨子里就缺爱似的。追求者愈是真诚,愈是努力,他便愈是快乐。而这些年里,唯一让他打动的追求者,便只有周行之一个。

  看吧,无论怎样薄情又冷漠的人,都是喜欢最赤诚又最纯洁的小孩子的,李韶华自嘲的想着。

  当初回到北京所里,他受不了周行之每日放光的眼神,又受不了小孩子每日勤勤恳恳的照料,对周行之的心态渐渐由当初在四川时的玩一玩儿转变为略有心动。

  这若有还无的心动最为磨人,就仿佛是铁树开花,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李韶华不信爱情,更不信自己。搞明白了自己对周行之的不同后,却毫无长进:动心在他这里,也只是动心而已,和爱情,一辈子,结婚都差着太平洋和大西洋呢。可他又不舍得放走周行之这等猎物,便吊着他,一遍遍戏耍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段日子他不常想起,大半是愧疚在心,小半是忙碌无暇,以至于时至今日他都无法给那段关系一个恰当的定位。

  炮友吗?似乎彼此又有多点儿什么。情侣吗,却又委实不是。

  大概是炮友之上的单方玩儿弄,情侣之下的一方情衷。

  当他们正式确定了关系,周行之攒了小半年才买下的戒指终于套到了他的手上后,李韶华每每会想,当初那段日子的周行之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自己的手段,又是忍受了怎样的痛才能苦苦坚持。

  可他问不出口,也无从谈起。

  他知道,周行之不喜欢谈及过往,而他也自是没什么立场去谈的。

  他们相识五年,结婚四年,不出意外还要一起走四十年、五十年,可无论他们怎样过,怎样做,有些问题终是得不到个圆满的。

  就像他永远只得是个Beta,没有腺体,没有气味,无法标记,又生不出孩子的Beta。

  会怨恨性别,是跟周行之结婚后才有的情绪,也是跟周行之结婚前怎么都想不到的情绪。

  少年时,他也曾是叱咤校园的人物,不到高三便窜到了一米八的个子,打球、田径、跳高、铅球,他无一不擅长。

  人人都说,这孩子以后准分化成Alpha,可谁知他最后只是个最平庸不过的Beta。

  他失落过,却也只失落了几天。

  上大学后,当身边的Alpha在发情期辗转反侧时,当身边的Omega遇见强势的Alpha便红着脸腿软的走不动路时,他很快意识到了Beta的好处和便利。

  他永远不会受谁的压制,也不会受谁的诱惑与干扰,他永远只需做他自己,也只需享受命运赐予的一切。

  Just enjoy it,是彼时李韶华唯一的人生信条,并将它贯穿执行。

  而此时,周行之的爱仿佛一张绵密的网,把他困于这方寸之地的温暖与幸福,他是如此遗憾,又是如此愤恨。

  哪怕是个Omega都好,他想,原来他竟是这么想给周行之生个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