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现代言情>冷潮【完结番外】>第59章 可怖

  以往逢过年, 周家年二十八便早已热闹非凡,但凡沾点亲带点故的都要来走动。

  今年年关就在眼前,周启泓却忽地倒下, 虽经手术已无生命危险, 但人还没醒,因他七十已过,有一些老年人常见的基础病, 因此危险期须得密切观察。

  周家这个年是指定热闹不起来了。

  周启泓原有四个兄弟姐妹,后胞兄周启棠早逝, 剩下同父异母的一兄一弟一妹 —— 周启辉, 周启华, 周美琴。

  这位小姑周美琴在周家自小是众星拱月,虽已年近六十,还是小姑娘气性。且她虽其他事事顺心,唯独丈夫去世得早, 她不知为何没有再嫁。

  因此周启泓一向对她最是关爱。

  如今周启泓突然倒下, 比起那两位哥哥, 她的伤心便也真诚几分。

  刚送到医院那天, 她先是与卢珍哭成一团,后又在走廊上不肯走,拉着周绪涟絮絮叨叨,擒着手帕不住抹泪,从周启泓的少年小事数到汪氏去世。

  周绪涟几次打断无果, 头疼不已。

  周岭泉在一旁倒看了场热闹。

  医院里有高级护工, 家属也无从插手, 刚开始两天大家还殷勤地在床前守着, 如今临到年关, 年还是得过,各自还有人情要走,这儿倒是冷清下来。

  唯周岭泉老老实实,每日结束了公司里的事,便往这边跑,偶尔还卷起袖子,亲自为周启泓擦面。

  十成的孝子模样,倒叫旁人挑不出错来。

  他来得多,周绪涟便来得极少。彼此不碰面,落个两厢清净。

  他们兄弟本就卷入上一代恩怨,如今周启泓又将周岭泉保进董事会,这一举动,外人看他们亲生父子兄弟倒是名正言顺,知情人却都知道,此举是抱着制衡周绪涟的目的。说得更难听些,便是防着周绪涟胳膊肘拐向汪家的。

  周绪涟向来最厌恶周岭泉这幅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今公司里会议或公众活动都要与这位弟弟照面,他算是被怼到了跟前恶心。自然不愿多见。

  周岭泉正在吸烟区吸烟,见那护工中的一个熟面孔慌慌忙忙地跑来寻他。他碾灭了烟,匆匆跟他同去。

  是周启泓醒了。

  他不过病倒了几日,精气神却散了,再无那种老成持重的从容。纵使平日保养再精细,这样一看,也是诸多破绽。

  他是新宏邦的领军人物,商场上明枪暗战,他一辈子都争到了上游,却还是败给了时间。

  他说不出话,左半边身子也动不了了,却能小幅地转动头与右手。

  周岭泉便关切地探过去,问他是要水么,还是饿了,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

  他都摇头。

  周岭泉顿了顿,想起什么,又问他:“需不需要我打电话给刘律师?”

  周启泓点点头。

  过了小二十分钟,司机便接了刘律师及其助理来。他是周启泓的遗嘱律师,看来这几日是随时待命的状态。

  周岭泉不便在场,退到病房外去等。

  约莫也才二十几分钟,走廊那头风风火火又来了一行人,是周启辉及其长子到了。

  他心中一哂,想着,这消息可真够灵通的。

  -

  这位周启辉本是长子,无奈他是二房所出,二房太太并无什么家世背景,嫁入周家前,本是老太太跟前的丫头,后老太太病重,为给老人冲喜,才收作二房。

  据说少年时代他还有与周启泓处处争一争的气性,尤其长兄周启棠英年早逝,他更觉得自己还有些胜算。

  不过大房本就背景深厚,后又为周启泓寻了汪氏加持,这样一来,他自知徒劳,也就消了这些打算,早早跟周启泓站了队,忠心耿耿,在公司里也得了几十年风光。

  当然,除去出身,另有一件事情是他不愿旁人多提的,便是他的发妻。

  —— 据说周父年轻时有一阵为生意缘故,须经常自上海与港城两头往返。那时仍是军/阀割据的混乱时期,有一次他们行至半途,火车被泥石流截停,改走陆路,在上饶往衢州的途中遭了劫,眼看就要丢了性命,后在山中幸遇一个药农仗义相助。

  这药农颇有些绿林草莽的气性,虽家中一贫如洗,仍为他们煮粥添衣。

  周父自然感激,并留下大名,许诺日后若有机遇,必当涌泉相报。

  他回港之后这事便成了一桩谈资。

  可没想到,十多年后,那药农的妻子却牵着个十六七的女孩儿找上门来。说那药农病故,母女无依,她又得了痨病,不久于世,请周父看在昔日恩情的份上,为这女孩儿寻条路。

  这事也算猎奇,一时又一次成了他们那些老爷太太们的话题焦点。

  周父‘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的海口已夸出去了十来年,如今家眷找上门来,人人都瞪大眼睛看他要如何处理这救命恩人的遗孤。

  周父无处搪塞,见这长子能力平平,于婚配之事上也是高不成低不就 —— 高的看不起他母亲出身,低的他又瞧不上 —— 见这女孩儿生得清秀性格乖巧,便作主把她塞给了周启辉。

  敲锣打鼓。自此,全了周家脸面。

  传闻婚后,周启辉处处冷落这位原配,她一气之下,生下长子后便回了衢州老家长住。两人也只有个夫妻的虚名。

  更耸人听闻的版本是,这位原配因实在过得忍气吞声,后干脆与周家的马夫私奔了。周启辉这顶绿帽,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周岭泉从未见过这位原配太太。

  事实上,在周启泓还未推他入董事会前,他与周启辉的交集亦十分有限。他是那种最爱讲“正统”的人,不曾正眼瞧过他,当初周启泓要将他记到汪氏名下他是头一个反对的。

  此后几年但凡子侄们都在的场合,他也将他当空气,很少正眼瞧他。

  如今不同了。他虽是只是狐假虎威的一枚棋子,周启辉也总算肯正眼瞧他。

  “刘律师来了,在里头?”

  “是。”周岭泉倒是毕恭毕敬的,又说:“许久没见Jason(周启辉长子)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听Emily说马上就要生了。”

  Jason是周启辉唯一的孩子,块头大,性格却面极了,从小没有主见,不出众,但他于婚恋方面倒是最老实的,早早结了婚,如今第三个孩子即将落地。

  周启泓当初没点头让Jason进新宏邦,大概是极不看好他,不愿养闲人。周启辉便又求爹爹告奶奶地给他在民政/署里谋了个公职。

  不过听说这几年他有所晋升,人也眼见着开朗一些。

  “是,一周后预产期。”Jason笑着答。

  周启辉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对话丧失耐心,又问,“不是说现在还说不了话,这样也能... 立遗嘱么。”

  “医生说他只是说不得,听得全,听得懂,刘律师说只要有医院证明,没有问题。”

  “你爸爸也是,不是之前已经立过一份了么。人刚醒,不好好休息,又把律师叫来做什么。”

  他这话,表面关切,却是想套套他的话。周启泓这人多疑,虽早早立了遗嘱,但谁也没有透露,且随着公司内部周汪两派嫌隙渐多,他请了刘律师密谈的次数变也愈多起来。

  周岭泉不答,看他一眼,眼里似有嘲讽之意。

  周启辉意识到自己偏了题,Jason急忙关切道:“二叔什么时候醒的?医生怎么说?何时能下床呢?Emily(Jason太太)还在念叨,希望二叔早点好,到时候要把孩子抱过来给他看看,等着他定个名字呢。”

  周岭泉只觉得Jason与他从前印象里有所不同。

  不及细想,殷勤地请他二人坐,又问他要不要差人给他定晚餐。

  周启辉一向知道周岭泉嘴风紧,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也不再追问。

  大概再等了十来分钟,门开了,刘律师带着助理走出来。

  周启辉领着Jason迎上去寒暄,又说早在医院附近的酒楼安排了便饭,要请他二人同去。

  刘律师为着避嫌自然婉拒,周启辉料到了,便提出要送他们下楼,又在走廊上高谈阔论,提及自己的哪位朋友也有业务要接洽给刘律师,又问他女儿在哪个学校就读。

  周岭泉目送他们一行人拐过了走廊,这才进了病房,又请医护暂时离开,这才往周启泓耳边探去。

  说:“爸爸,你从前交代的,我都记得,你放心养病,公司里有我,汪家那头轻易也难有什么动作。”

  周启泓用右手握着他的,轻轻捏了捏,算是肯定。

  -

  离开医院,时候尚早,港城夜生活刚刚开始。

  车开到半途,Aaron给他打电话,说有几个朋友在酒吧玩,都问起周启泓病情,若他晚上想寻个地方排遣,倒可以过去。这酒吧是Aaron和两个朋友开的,在苏豪区,三月前开业时他还去捧过场。酒水一般,装修上砸了大价钱,又前前后后请了许多明星网红来站台,生意还不错。

  他想了一想,难得有个闲下来的夜晚,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也就答应下来。

  到了酒吧,因时候尚早,还算清净,那些人已聚在里头一个半隐蔽式的卡座。

  Aaron见他来,探出身子招呼他。又让出过人的道儿,请他往中间落座。

  相识的,不相识的,都打了招呼。

  都知道这位周家二公子如今得周启泓倚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时投资,地产,期货,AI,赛马,高尔夫,画展,冲浪,什么话题都抛了过来,又间或有人起话头,八卦一番圈□□友,如此罢了。

  他坐一会儿便意兴阑珊,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从前在这样的场合,逢场作戏并不是件难事。

  “Nathan,我妈妈说大伯刚刚过去看了一趟,说二伯总算醒了。这下你和Chris(周绪涟英文名)也可以放心了。”Aaron隔了几个人与他说话。

  在场人顽笑如常,却都听进去了。

  周岭泉要走,在座人留不住,Aaron忽地又半坐起来,往门那头挥手。又与他凑近,说:“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模特,你见一见,不会失望的。”

  话音未落,那女孩儿已走到眼前。混血儿巴掌大的一张脸,南美的野性与东亚的含蓄。因她是夏威夷长大,又兼具一种海岛的清新。

  在座一些男士眼看着都有些坐不住。

  周岭泉承认她是美的。

  大概是从前画过几年画,他对美是敏锐的,但并不流俗。他不是那种对美趋之若鹜或有占有欲的人。

  当然,这些Aaron是不了解的,他亦不了解他与林永菁的渊源,只看这姑娘长相与林永菁相似,便为他张罗起来。

  周岭泉与她耐心聊两句,知道她念完高中后,因家中经济拮据,便没有选择继续学业。现在是社交媒体发达的年代,有星探发掘,她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便提着行李来了。

  一头扎进港城这个万花筒里。

  但她到底初来乍到,年纪又小,虽努力往成熟了装扮,也购置了几样基础款的奢侈品,却破绽百出,处处露着天真和拘谨。

  这是他们在座某些人心中的完美猎物。

  这个女孩,有一些角度令他感到熟悉。

  他思考片刻,才想起,她黑黑的瞳仁,令他想起十年前捷克的偶遇。

  —— 那个黑发的捷克女人,自家乡来到布拉格,沦落风尘,独自带着一个小女孩。

  十九岁的冬天,他在欧洲周游散心,布拉格暴雪,他丢了钱包,却索性将口袋中的零钱全都给了那个小女孩。

  那个女人收留了他,还告诉了他她的名字 —— Markéta,

  Markéta带着孩子独居于街角老建筑的阁楼。那夜暖气彻底罢工,楼下的邻居吵了一整晚,他们都睡不成,她为了逗乐孩子,便弹钢琴唱歌给他们听。

  她有非常动听的歌喉。

  周岭泉问她为何会有一架钢琴,她说她十年前从乡下来到布拉格,是想成为一个歌手。

  Markéta的英语词汇有限,那夜的大多时候他们只是静静听她弹琴歌唱。

  雪停的清晨,他要去赶火车,临别时候无所可赠,于是画了许多画送给她和她的孩子。

  Markéta很惊喜 —— 他离开时,她拥抱他,虽然他们大概也只差十来岁,她却亲吻他的脸颊,说:“上帝爱你,我的孩子。\"

  -

  “Nathan,你有在听吗?”

  那个女孩方才在与他说来香港后的见闻,正谈到第一次吃奶黄包的搞笑经历。脸上一派天真的表情。半真半假。

  周岭泉自记忆中回过神,敷衍几句。

  又坐了十分钟,他再受不了眼前的吵闹,托辞要回医院,起身要走。

  人们见他方才与这女孩儿聊天虽并不十分热络,临走前却给了她号码,又说一会儿有司机来送她回家,那些有心思的便也收敛起来。毕竟不值得为一个小模特开罪了他。

  夜生活伊始,周岭泉却独自出了苏豪区,与人潮背道而行。

  凉风扑面,天空蓝中泛着紫。他近年并不常来此处,却不知为何,Déjà vu的感觉一闪而过。

  他们背后都在说,自金融危机以来,周启泓过河拆桥,与汪家离心,周绪涟摇摆不定。此时是周启泓对他信任的最高点。若他此时撒手人寰,那便是周岭泉渔翁得利。

  多好,那个孜孜以求的终点就在眼前。

  他又进入那种事不关己的心流 —— 一时间既为自己高兴,又为自己凭悼。

  忽有短信进来,是刚刚那个女孩,向他道谢,又问他改日能否请他喝酒。

  他将陆茗的名片推给她,说,你联系这个人,他可以接手你的经纪事务。祝你顺利。

  那边再次道谢。识趣地不再试探。

  他又走一截,海滨长廊那摩天轮的亮便扎进他眼里来。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正是那个破破烂烂的牙医洋瓷招牌在他头顶上,叽里呱啦响着。

  难怪似曾相识。

  这是那日与梁倾去坐星光小轮时同行过的路。

  -

  也不知在街上盘桓多久,好在姚鹿又给他发了短信,说周启泓又醒了,能进流食了,问他要不要再去看看,他便掉头往回。

  回了医院,他先去找一趟姚鹿,她今夜在心外科住院部值班。

  这医院建成有些年头,保留了一些英式建筑的遗风。大楼和大楼间都以连廊相接,参差交错。

  他正从门诊往住院部走着。见迎面走来两个人。

  穿着粉色兔耳朵摇粒绒睡衣的少女,带着一副怪异的眼镜,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女,跟她说——‘慢点走。’

  周岭泉与她们擦肩而过,怔在原地几秒,几乎以为自己因困倦而产生了幻觉。

  那女孩儿单瘦的鼻与圆钝的唇,甚至那嘴角不笑时微微向下状态都像极了梁倾。

  他没忍住转过身再看一眼,甚至向前提了一步。

  当然只看到背影。

  “看啥呢?”

  姚鹿正来寻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看到那个粉红兔子的背影消失于拐角处。

  “诶,这不是那个姑娘吗?你托我照顾的,叫...什么可儿来着。”

  “梁可儿。”

  周岭泉讷讷答。

  这一瞬间,他觉得他看似盆满钵满的生命中,似乎再次流失了什么东西。

  夜静得仿佛一种审判—— 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得到与失去。

  光阴回旋,此刻他仿佛仍站在落雪的捷克街头,寒冷,且一无所有。

  他突然非常非常想问姚鹿。

  —— 若论爱情与婚姻,无人比你们夫妇更美满。所以,阿嫂,你能不能告诉我,若单凭眉眼的神似,就能近乎疯狂地想念一个人,那么,这与爱相同吗?

  如果是。那它为何又如此可怖,让我这十年来汲汲营营所求的东西,顷刻变得意义全无。

  作者有话说:

  之所以要写Markéta这个人,是感觉她对周岭泉有种‘爱的启蒙’的作用。

  灵感来源于once这部电影。

  我觉得想写两个人相爱,就先得写两个人都有爱的能力和爱的渴望。不然无论作为个体多么光鲜,主角之间爱的产生都没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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