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八, 飞机降落江城。五点,黄昏已过,梁倾走过栈道, 见头顶铅云密布, 似有雪意。
她打了个车,直奔林韬家中。
今日亦是林慕茹出院的日子,她本想提前一天返家, 但工作上临时有变动,脱不开身。
过年高速极其堵车, 到林韬家的小区时已接近七点。他家这种地理位置靠市区的老旧小区, 如今大都是外来客租住, 新年时节,冷清异常,门口传达室虽平时也形同虚设,但今日却连坐班的人也没有。
她一路往里走, 只路过两个风中显得异常孱弱的老人。
江城总有种滞后感, 似乎再崭新的人和事物, 投入这里, 也会迅速变旧。
在北城时她是雀跃的,自飞机降落后却有些心神不宁,细想与近乡情怯的心情有共通之处 —— 上次与林慕茹共度春节还是七八年前,大学时代。
细想那时并不愉快温馨,她与曹家华不对付, 林慕茹夹在中间总是沉默以对。梁倾只匆匆吃过年夜饭, 便去林韬家夜宿。
经过这些年的波折后再与林慕茹相对, 她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小区的楼道内冷极了, 有种经年不散的潮味, 令人觉得熟稔踏实,她提着箱子一层一层,如同穿越时间的暗道。
余娟给她开门,十分讶异道:“到楼下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要你舅舅下去接你。”
“没事儿,不沉。”
林小瑶听了动静,已从房里出来了,接了她的箱子,道:“姐,快进来,姑姑在看电视呢。”
梁倾褪去围巾,室内很暖,林韬余娟一向节俭,今日却空调大开。
她还是觉得仍然冷,冷进骨子里,成了一种顽固的痒。
“姐,你看谁回来了。”
余娟先她一步,对着沙发那边道。
“你妈昨天就念着你呢。”她又回头说。
梁倾后她一步拐过门厅,见林慕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闻言抬起头,母女二人一时沉默地对视片刻。
一个冷静的,平和的母亲,梁倾觉得欣慰又觉得陌生。
甚至恐惧。
六年前的初冬,为林慕茹执意维系的婚姻,她们有过敌视和无数次不可救药的争执。
然后一切陡然断裂。
“回来啦。”林慕茹对她温柔道,“你舅舅做了你最喜欢的扣肉。”
“妈。”梁倾在她身边落座。
电视里男女主撕心裂肺地互相告白。六年前的老电视剧,林慕茹从前爱看。
“你舅舅说,你现在在北城工作。我生病了,这些年好多事情都不记得。”
“医生说了,慢慢来。你看,你这不是状况越来越好,才能出院吗。”
“你舅舅说你现在是律师了。”林慕茹盯着电视,却笑着说。
林小瑶也裹着睡衣在梁倾身边落座,她心灵剔透,也察觉气氛稍有迟滞,便说: “姑,姐姐可厉害了。她工作的办公楼是全北城最气派的。寸土寸金。”
“是么。你们两姐妹都在北城,互相照应,我和你舅舅倒是很放心。”
她十五岁时便到了江城念书,在那之后的数年,每次回望县,都会与林慕茹常因曹家华而争吵。
虽每每争吵仍以林慕茹主动求和做结,但心绪敏感如梁倾,早已明白,她是选择了与曹家华站在一边的。
世上日益淡漠的亲缘关系太多了,从离开江城的那天起,梁倾已学会不以为意。
包括现在也是。林慕茹病后她日夜盼望她健康起来,但却从未认为她们能借此回到儿童时代的亲密无间。
—— 她极少回忆那种亲密,偶尔想起,只觉全然陌生。
这些年林慕茹病后,角色陡然对调,梁倾只需要做一个能够提供经济支撑的大人。
她替林慕茹做下一切决定,不必做任何解释。
那些摩擦,都随着林慕茹的病情石沉大海,二人得享一种奇异的平静。
而当林慕茹重新捡起母亲的角色,她们之间的关系又该怎样重新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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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韬下厨,四人吃了顿和美的晚餐。
林小瑶有种能力,能将极小的趣事也记很久,且复述时也津津有味。饭桌上气氛松快极了。
从前梁倾只觉得林小瑶性格活泼,后来才觉得她有一种汲取快乐的能力。在爱和宽松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总有这样的天赋。
不像她自己,总在那些理所应当快乐的场合里,提前感受到失去的静寂。
饭后四人又围坐烤火,一起看林小瑶爱看的综艺节目。里边的年轻男女,光鲜亮丽,似乎没有烦恼。
外边天寒地冻,林韬去阳台转了一圈,踱步回来说,大概过两日要下雪,说不定正好赶上春节,瑞雪兆丰年。
余娟却担忧,说,看这样子,怕是雪下不下来,反倒要冰冻。末了又嘱咐林韬明日再去交足电费,并检查电路,以防电器过载跳闸。
余娟与林韬向来早睡早起,九点刚过就先去洗漱睡觉了。
林小瑶的房间让给了林慕茹睡 —— 林慕茹虽情况稳定,但身边不能缺人看护,梁倾便与她同屋。
房间本不够宽裕,靠墙架一张行军床后便几乎侧身才能通过。
“贝贝,要不你跟你妹妹睡我们那屋,让老林上楼上睡,我陪你妈妈睡。你这孩子幸幸苦苦一年了,别回了家觉都睡不好。”
林慕茹在浴室洗漱,余娟无不担心地同梁倾商量。
“没事儿,别担心,舅妈,我妈现在情况也稳定了。晚上有事儿我再叫你。”
林慕茹洗漱完,从里间走出来,两人止住谈话。
梁倾远些这样看她,只觉得她比从前印象中矮小肥胖太多。她踱步到房门口,迟疑问:“梁倾。妈妈先睡了。”
客厅中只留一盏壁灯,其余便是电视机的光亮,明明黯黯,允许她们各自留有隐晦。林小瑶对着电视机傻乐。
梁倾道:“妈,你先睡吧。我再和瑶妹儿看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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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倾与林小瑶并未真的在看电视,电视机音量调到了最小,客厅留一盏壁灯,冷蓝的光影投入无尽的午夜之中。
她们姐妹向来亲密,各怀心事地坐在一块儿玩手机。
“姐,你说,我好看吗?”
林小瑶猫儿狗儿似的与她凑得更近一些,干脆伏倒在她膝头。
梁倾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她的头发,她记起她高中时候林小瑶老缠着让她给编新潮的鱼骨辫。
“怎么这么问。”梁倾调侃:“你不是老说自己是顶级大美女么。”
“说真的姐。我觉得我老了,我变丑了。”
梁倾轻笑出了声,说:“你这个十八岁的人要气死我这个快二十八的是不是。”她顿了顿,又说:“你从小到大谁见了不夸你。上学的时候男生喜欢你的也不少吧。”
“可是... 姐姐姐姐,你都不知道,我们学校有多少又漂亮又高挑的美女,她们好多人高中就开始化妆了,化得也很好看,也很会穿衣服... 我也不太会... 还有网上那些,一个比一个好看...”
“瑶妹儿...”
“嗯?”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林小瑶虽是拿后脑勺对着她,仍僵了一僵。二十八岁的梁倾不可能看不穿十八岁的林小瑶 —— 倒不是基于对她的了解,而是她亦爱过人,当然明白,爱多少伴随一种病态,让人觉得卑微。
“你放心,除非你想,我肯定不会告诉舅舅舅妈的。喜欢别人,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值得体验。只是若你遇到了什么难题,至少能来找我倾诉。”
“姐姐姐姐。”林小瑶蹭蹭她,说:“你真好哇。”
“傻样儿... 明星还对自己外貌不自信呢,何况普通人。但是作为你姐姐,我还是希望你找到的人能让你觉得自己很美。”
“那,万一我找不到这样的人呢。”林小瑶仰面躺在她腿上,一双圆圆的眼睛亮闪闪的。
“那你就来找我哭呗。心碎也是一种体验不是么。”
“哈哈,姐,你可真酷。”
梁倾掐掐她的脸,说:“那我还得交代件不酷的事儿。”
“啥?”
“记得戴/套。”
“... 姐,你在说啥啊!”
林小瑶倒吸一口冷气。
姐妹俩笑一阵。
忽然梁倾微信一响。
她点开。
竟是周岭泉,他问:“在江城过年?”
她觉得这信息简直如同午夜凶铃一样让人心惊。
夜更深了,窗外风声低旋,人间至寒的节气,旧光阴里炽热过的都被封冻。
“是。预祝周总新年快乐。”她回。
那边再没有回应。大概见她客套,也是无话可说。
林小瑶忽地伸手摸摸她锁骨处的纹身说:“这个好酷啊。这是从前望县你住过的地方吗。”
“是。”
“爸爸妈妈都以为我不记得,但我朦朦胧胧却好像有印象,你这一道疤,跟曹家华有关。我那时候还小,后来我问,爸妈也从不跟我说。”
“是。”梁倾收敛起笑意,望着电视里无声的小品表演,出神。
“我爸爸这次特意交代我,说,要我不要提那段时间的事儿,他说姑妈不记得了。”
“是,舅舅,也跟我说了。你别担心,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梁倾收回神,对她沉静地笑笑。
“纹身疼吗。姐姐。”林小瑶问。
“怎么会呢。”梁倾温柔地答。
—— 她自然想起第一个这样问的人。那天日光清澈的房间,她本下了决心就此与他告别,却因他这一句,又拖延了月余。
她很平凡,不免眷恋温柔。
姐妹俩依偎一阵,手机开了部最新的甜宠剧打发时间。看完一集,已经凌晨一点。第二日一家还要一起去商场置办年货,两人便起身去睡。
林小瑶上了阁楼,梁倾留了一盏壁灯,这才开了房门。
出乎她意料,林慕茹正坐在床沿,穿着件臃肿的保暖内衣,侧着头看着窗外。梁倾下意识关了房门。
屋内暖和,窗上起雾得厉害,什么也看不见,一层浮白的昏光,挤进室内。甩不开的失真感,披在她身体的轮廓上。
坍塌的背脊,下垂的乳/房。
梁倾想到她小时候做过的梦,梦中是会飞的房子,颠簸的,房子里有她和林慕茹,林慕茹哼着歌在煲汤。她好像不知道房子已经飞了起来。
“妈。怎么了?”梁倾问。
林慕茹闻言,回过头,打量她几秒,问:“贝贝。这是在哪儿。”
之前她并未称呼她小名。
“在舅舅家过年。妈,你忘了吗。”
林慕茹怔忪半天,似乎才想起身处何地,说,“我要上厕所。”
“记得开灯。”梁倾提醒她。
她起了身,嗓子挤出无意识的叹息。
梁倾睡进了被子里,听窗外风声可怖,更甚北城。她不知为何有些想念那里,大概短暂寄居的原因,让她觉得轻松而年轻。
不像此时,她蜷缩在少年时代的旧被子里,记忆压身,喘息都觉得疲劳。
不一会儿,林慕茹回来了。
梁倾闭着眼,听她似是脱了鞋,却未有进被子的响动。
还未等她做声,听林慕茹问:“贝贝,过年怎么没见你曹叔叔。他去哪儿了?又去外地出差了吗?”
梁倾不敢睁眼,霎那间已是一背冷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看小周如何蓦然回首!瓜子汽水准备好了吗!
(btw我很喜欢梁倾和瑶妹儿这段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