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冬, 往北越行越冷,顾青锋所带领的大军多在南方作战,不习惯北方寒冷的天气, 此时虽都穿了厚厚的棉服, 却仍有人冻得瑟瑟发抖。

  大军临时停歇,士兵分作十来人一队挤在火堆前取暖,穆晏拿着干粮和水囊从士兵身旁走过, 看着这群颤抖的士兵,穆晏心里升起一个疑问。

  他们真的能赢吗?

  穆晏走向自己的营帐,在他身后跟着他的亲随自出渭州城后便越发沉默, 穆晏心里总觉得他们在怪自己带他们赴死,同他们的交流也越发得少。

  他与亲随离心,连去拿东西, 也不愿经他们的手, 亲随也没说什么,只随他去了。

  就如当日他决定与顾青锋出关, 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 便随他出关了。

  穆晏收回视线,看了看身后的亲随, 抬步走进自己的营帐中。帐中,伍柳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角落里, 由两人看守着。

  见穆晏走进帐中,被布巾塞住嘴巴的伍柳露出了个不屑的表情。

  穆晏顿了顿, 走到伍柳面前蹲下身子,扯下他口中的布巾, 将手中的馒头塞了进去。

  “若不是我, 你现在已经被顾青锋那厮杀了。”穆晏向伍柳说道。

  言下之意是, 伍柳该对他心存感激,而不是用现在这种态度对他。

  伍柳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把嘴里的馒头咽下以后,方才慢慢开口说道:“你被北蛮人掳走那回,我知道是你背后偷袭了姜家二哥。”

  穆晏闻言瞳孔一缩,满目震惊地看向伍柳:“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几乎能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顷刻间集中在他身上,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穆晏霎时觉得浑身刺痛。

  没有人知道此事,他知道姜二没有跟任何人说。

  所有人都只当穆晏是被北蛮人劫走,却不知穆晏是被姜二追上后,跟他争执时遇上的那两个北蛮走狗。那两人装作侠义之士出手相助,穆晏嫌姜二穷追不舍,在他与那两个走狗动手时,在背后给了姜二两掌。

  之后才是那两人原形毕露,将他掳往北蛮。

  “你做得出这种丑事,难道没想过别人会知道吗?”伍柳质问。

  穆晏也想通此事,伍柳与姜二是同袍兄弟,穆晏背后偷袭致姜二重伤,姜二确实没有必要为穆晏遮掩,说与伍柳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穆晏难堪地躲开伍柳的视线。

  伍柳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道:“劝你莫要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二哥从来没在我们面前说过你什么。你偷袭之事曾落入他人眼中,我也是这些时日查找塞北境内的北蛮暗探时,机缘巧合之下才得知此事。”

  闻言穆晏脸上更加火辣,他看了伍柳一眼,忽而语调生硬地问道:“裴翊知道吗?”

  伍柳语带锋芒:“你该庆幸将军不知此事,将军最恨背叛之人,若是让他知道你曾做出过这种事,绝不会饶过你!”

  “我何须他饶?”

  穆晏硬生生地冒出一句,说完又别过头去。伍柳看着他,视线仿佛穿透他的内心,穆晏只能将馒头和水囊交给亲随,让他们给伍柳喂食,自己狼狈往帐外走去。

  他走到帐口时,伍柳在后面提高声音说道:“小侯爷,此时回头还来得及,切莫等到大错铸成,方才追悔。”

  穆晏停在帐口处,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即便战死沙场,我也不会后悔。”

  说罢他走出帐子,自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帐中的伍柳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倒是个血性男儿,只是可惜长了个猪脑子。

  亲随半蹲在伍柳身前给他喂食,伍柳跟他打着商量:“兄弟,咱们都是大郑军,算起来也是自己人,我也不为难你,但是这样捆着吃饭实在难受,不然吃饭的时候,你就先把我给放了,等吃完再把我捆回去?”

  见那亲随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伍柳只当无望,又开始望着头上的营帐,在脑海里琢磨其他主意时,却忽然察觉到手上有动静。

  伍柳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亲随正在动手解他的手上的绳结,伍柳吃了一惊,看向那亲随。那亲随仍旧不看他,只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帐中守着的另一人也没出声制止。

  伍柳看着他二人,忽地弯唇笑了起来,开口言道:“多谢二位兄弟。”

  塞北,军营重地。

  裴翊跪在白老将军帐前已经三日,他此番不声不响挂印而去的行为,实在是惹恼了这位老将军。

  三日前,裴翊从抚仙山赶回塞北,刚刚进军营便狠狠挨了白老将军三鞭。

  老将军对他斥道:“你既已挂印而去,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站在我面前?”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裴翊自十五岁起便长在白老将军身边,两人既是师徒也是父子,裴翊虽非临阵脱逃当了逃兵,但是看在老将军眼里,抛弃自己的责任,擅离职守,也与逃兵无异了。

  他用颤抖的鞭子指着裴翊,厉声骂道:“你滚吧,且去逍遥快活去吧!我只当今日没有见过你!”

  四周士兵皆低声劝他饶过裴翊,被他拿巴掌一个一个地扇了回去,高声骂道。

  “还有没有点规矩,都是被他给带坏了。”老将军怒指裴翊,“谁要是再给他求情,便跟他一起滚。”

  说罢他挥袖而去,裴翊低头跪在他帐前求他原谅。姜二将担忧地围在旁边的众人挥散,走到裴翊身前蹲下身子,向裴翊说道:“将军放心,老将军还是心疼你的,他也知你的无奈,只是现在气在心头,才会跟你动手,等他气消了就好了。”

  宋三捂着肿得老高的右脸,跟着姜二一起蹲下,嘴里嘀咕道:“可不是心疼,我们就说了两句话,他都要给我们一巴掌,将军犯那么大的错,他也才打了你三鞭。这老爷子向来偏心,等会儿我把他骗出来,将军再当着他的面掉两滴猫尿,他一准心软。”

  姜二白了他一眼,起身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滚远点,还嫌刚才没挨够大吗?”

  宋三委委屈屈地捂着脸和屁股走了,姜二望了一眼白老将军的营帐,跟着裴翊一起跪下,向裴翊问道。

  “将军,现在可怎么办?”

  裴翊向他摇了摇头,问起:“伍柳追上去多久了?”

  “有七天了。”姜二算了算,向裴翊答道。

  裴翊一听眉头皱得更紧,顾青锋和穆晏的大军没走多远,伍柳便带人追了上去,想必早已追上,但是现在仍然没有消息传回来,看来伍柳凶多吉少。

  “顾青锋!”

  裴翊咬紧牙关,当日就该用顾家老二把整个顾家都拉下马来,今日就不会在背后被这小人捅上一刀。

  若是伍柳和他带去的兄弟们有什么三长两短,他顾青锋就是死了,裴翊也要把他从坟里刨出来,将其五马分尸。

  “将军,我们要发兵去救吗?”

  冬日因天气寒冷,作战本就不易,攻城更是难如登天。北蛮人长期生活在北地,本就对北地的严寒有一定的耐受力,冬天对他们的影响远不如对大郑军的大。

  到了冬日,就是久在塞北与北蛮人作战的塞北军,也不敢轻易与北蛮人碰上,这也是裴翊宁愿挂印而去也不愿领兵出征的另外一个原因。

  这冬天,根本就不能打北蛮。

  现在顾青锋领着南军出关,又不熟地形,要是真的跟北蛮军队撞上,几乎就是去送死。

  裴翊凝神想了想,开口问道:“白将军怎么说?”

  姜二再次抬眸望了一眼军帐,俯身凑近裴翊,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也拿不准,但是听谢良大哥的意思是,老将军不想多做无谓的牺牲。”

  谢良是白老将军帐下的亲兵,他既然如此说,看来白老将军不愿意出兵。

  裴翊闻言点了点头不再出声,闭上眼眸独自沉思着什么。姜二抿紧嘴唇看了看,忽而出声问道:“将军你会出兵吗?”

  裴翊似乎没听见,仍闭眼跪在雪中,一直没有回答姜二的话。

  姜二陪他跪了一会儿,没多久就被裴翊劝说着让他离去。姜二本想继续陪他,但裴翊一向是个会说话的,没几句就把姜二噎得只能无奈离去。

  裴翊独自在白老将军帐前跪了三日,第三日傍晚,老将军把他召进帐中。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帐内却没点烛火,只老将军书案上点了一盏油灯,老将军正在油灯前打着瞌睡。

  老人总是容易疲惫的。

  裴翊走进帐中,看着老将军被昏暗的火光照亮的白发,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识到他真的已经老了。

  裴翊心头涌上些莫名的滋味。

  裴翊在书案前站定,老将军才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看到裴翊已经走到近前,老将军将唇角绷得紧紧的。

  “你这些年有许多自己的主意,我也做不了你的主了。今日我只问你一句,现在顾家那小子领着南军兄弟去了虎牢关,怕是有去无回,你去救还是不救?”

  姜二焦急地在帐外等候着,裴翊被白老将军召进帐中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不管老将军是想跟裴翊谈什么,现在也该谈完了。

  要罚要骂,现在也该有个准信了,可偏偏两人还没一人出来。

  姜二来回踱着步子,难得不见平日的稳重,但是宋三不慌不忙地对他说道。

  “二哥别着急了,阿叔向来偏心小从羽,定不会为难他的。”

  姜二回头怼他:“偏你悠闲,这声小从羽你怎么不敢当着将军的面叫?我等会儿便告给他听。”

  “别别别!”宋三连忙制止,“二哥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我早两年管他叫凤凰蛋时,就被他整治过好几回,要是再让他知道我在背地里戏谑他,不把我整脱一层皮才怪。”

  见他也就这点出息,姜二向他摇了摇头,这时却有一个士兵前来,向姜二附耳说了几句。

  “真有此事?”姜二吃惊地望向士兵。

  士兵点头:“确实如此。”

  “你先去招待他们,我马上向将军告知此事。”

  姜二想了想,向那士兵吩咐道。士兵领命前去,宋三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就这样当着自己的面打哑谜。

  “军中大小事,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宋三不依,“他怎么就只跟二哥咬耳朵?”

  姜二懒得理他,立即走到营帐前请求进帐拜见二位将军。

  帐中的谈话声停了停,不一会儿姜二便听见,裴翊在内高声叫他进去。姜二忙躬身进了帐中,向两位将军禀报道。

  “白将军,裴将军,军营外现有一伙自称来援助塞北将士的江湖人士求见。”

  裴白二人闻言同时皱起了眉头。老将军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翊一眼,抚着胡须问道:“你家……你叫来的人?”

  裴翊亦满脸疑惑,他也不知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