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会之上,皇帝照常问各位官员可有本要奏。

  晋王含泪上前泣诉,自青州水患后,他便日日为青州百姓挂心,近日听闻户部余银不足,无法凑齐青州赈灾银两。

  他心中惶恐,只怕百姓受难,自愿捐出全部家产赈济青州灾民。

  闻听此言,满堂皆惊。

  龙椅之上的皇帝更是挑起眉头,满含兴趣地俯下身去问道:“你竟有此意?”

  整个朝会的官员都在偷偷望向晋王。

  朝中晋王一党多是进士出生,学的是圣人之道,此时见晋王竟愿为青州百姓捐出全部家财。

  朝臣们纷纷在心里感叹,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望向晋王的眼神中满含着欣慰。

  属实不知他们的明主,这回是被人打掉了牙齿,还要硬往肚子里咽。

  朝中诚王一党看着晋王,则像在看一个自己琢磨不透的二傻子,一时竟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在做戏?

  若是真心,现在两党之争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晋王不想着留点钱为自己积存实力,反而为赈灾捐出全副身家——未免太傻。

  若是做戏……为一场戏拿出全部身家,未免太傻。

  总而言之,现在晋王的举动,在他们眼里只能用一个傻字形容。

  晋王如何察觉不到众人的眼光?他们难道以为他愿意来当这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但奈何他已经被魏泽鸣缠上了,脱不了身啦。

  他当然知道魏泽鸣在户部搂钱,但是这老家伙做人做账都是一把好手,替晋王办过不少脏事,因此只要账面上抹得平,无论魏泽鸣怎么搂钱,晋王也就随他去了。

  可这老家伙搂钱就搂钱,居然还记了私账!记也就记了,居然还把账册给弄丢了!真他娘是找死都嫌不够热乎!

  蠢到这地步晋王原也不打算再管他,谁知这老家伙跟他玩阴的,在账册里给他埋了个暗雷,若是那账册真交到皇帝面前,被皇帝发现了那件事,皇帝不要了他的命才怪。

  他虽自信裴翊手中绝没账册,却也不敢冒这个风险,现在账册被偷,迟早会有人将这件事翻到台面上,他昨夜思索了一夜,明白无论裴翊手上有没有账册,都要尽快做个决断,干脆就趁此机会来个釜底抽薪,拿出全部家底来博个满堂彩。

  这样就算真的有一日事情败露,他也能凭百姓和官员的支持,再在皇帝面前争上一争。

  等来日他得登大宝,钱又算得了什么!

  “狗屁主意!”

  朝会过后诚王在府中大发雷霆,指着幕僚大骂:“是你们说截住南省十五州的税银,令得户部无钱可用,就可以利用赈灾银一事向父皇上奏,请父皇清查户部积弊,到时候再翻出魏泽鸣贪污的事情,把魏泽鸣拉下马去,将户部收在我们手中,就能断了晋王一只臂膀。”

  “结果现在怎么着?”诚王质问众人,“白白送给他一次争功的机会——现在他得了声望,父皇也对他满意得不行,如何会再去查他!”

  有幕僚出主意:“殿下要不要也给青州捐些银钱做做样子,总不能叫晋王把好处都得去了。”

  “好主意!我还要拿钱出来让别人在背后议论我跟着晋王学,好似他还不够威风似的。”

  诚王大怒,却也知道这笔钱自己必须拿出来,不然让晋王一人独美于前,反而真的成全了晋王的名声。

  想到这里,诚王怒不可遏地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

  幕僚全都不敢说话。

  晋王为青州百姓捐钱的事自然也在百姓面前流传开来,陆卓闻听此事哈哈大笑,向杨纯发问:“皇帝真同意了?”

  杨纯坐在临水的栏杆上,手中拿着个酒杯看他在河边磨一把锈剑,闻言点头说道:“听说圣上感动不已,嘉奖了晋王一番,说是晋王既有此心,就不能辜负了他的心意,下朝就派人去了晋王府邸拿钱,只给晋王留了五百两银子过冬。”

  陆卓嗤笑:“这还没入秋就先愁上过冬的事了,这就是所谓父母为子女计深远吧。”

  杨纯笑着仰头饮了杯酒,向他说道:“这几年户部时时桎梏着皇帝,皇帝心里早有不满,去年皇帝想要扩建温泉行宫,结果户部说自己没钱,拿塞北军费的事情把他糊弄了过去,别看皇帝表面上不提此事,其实心里在意得很。这回晋王拿钱给自己做人情,可不让皇帝逮着机会让他这个有钱儿子大出血一回。”

  “老东西真够不要脸的,也不知这钱有多少能到青州百姓的手里?”

  陆卓摇头叹道,从湖中撩起一抔水浇在被磨得反光的剑上,剑面映出他硬朗的轮廓,即便嘴角笑着也显得杀气腾腾。

  这不是平日里禁军衙门那个与人和善的陆校尉,而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塞北客。

  杨纯担忧地看着他:“你要去杀人……”

  想起那本仍放在自己书房中的账册,杨纯放低酒杯,闭上眼眸叹息道:“对不起。”

  陆卓笑了笑:“你亦身不由己,何必说对不起,其实若真要让我等你们弄完那繁琐复杂的伸冤审案的流程,我还不情愿呢。”

  陆卓举起剑来,凝视剑身:“今夜我就要魏泽鸣死在我的剑下。”

  说完他一剑挥出,霎时湖面之上剑光大作,一股凌冽之势从剑尖涌出,生生将眼前湖面劈出个缝隙来。

  这石破天惊的一剑,若有其他江湖人士在此,必要心中一凛,为遇到一个难以战胜的对手。

  连向来无心武林之事的杨纯见了这一剑,都难免惊讶。

  他这些年极少见陆卓出手,还以为他淡出江湖后整日沉迷美酒之中,对武学之道再无追求,武功必定退步了不少,今日见了才知他的武功竟已进步到如此地步。

  只看刚才那一剑,杨纯就敢说,当今武林之中,除去那些已经隐世不露面的高人,能与陆卓对战之人,绝对不超过十人。

  送陆卓离去后,杨纯独自坐在书房中发呆。

  小余走进来,见杨纯神情倦怠,想起他自昨日见过‘那位’以后便是如此,心里有些担忧,压低声音询问道:“东家可是在为公子不愿为孟大人伸冤一事不悦。”

  杨纯回过神来,既然是他来,摇头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难得做了一回聪明人,我怎么会不高兴。”

  “那东家为什么……”小余没有说完。

  杨纯知他在问什么,低头望着桌上的账册,自言自语道:“只是若他能做一个坚守本心的蠢人,我或许会更开心些。”

  陆卓把磨好的剑藏在城西的大树下,就回了青石巷。

  他还有事情要做,杀人倒不用那么着急。

  他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裴翊正在练拳。陆卓还是那句话,就他这个折腾法,怨不得他伤口迟迟好不了。

  裴翊平日里练的都是军中常教习的普通拳法,亦有带艺投军的军士们的看家拳法,但其实在陆卓眼中都稀松平常,今日却难得不同。

  他站在原地,看庭间落叶被裴翊的拳风扫过,在院中四散纷飞。

  身段风流的劲装青年在纷飞的落叶间腾挪,似穿花蝴蝶,如展翅飞燕。

  裴翊今日练的是陆卓——不,是塞北客的拳法。

  这套拳法是陆卓少年时的得意之作,没什么实战性,只是他做少侠时专门编来用来凸显自己的风流倜傥的,从来只在花下使。

  他管它叫穿花落叶拳。

  这套拳法他只在裴翊面前耍过一次,当时裴翊还颇为瞧不上他这拳法,说是软绵绵的花架子,也就样子好看罢了,若真拿来对敌,还没等他把拳法打完,就被人拿枪捅破喉咙了。

  莫了又说这名字太轻浮了,尤其配上陆卓那胡子拉碴的丑陋模样真显猥琐,重新给取了个流云拳的名头。

  陆卓当时还以为他是随便起的名字,此时看他使这套拳法,展步间如流云飞舞,才知何其贴切。

  裴翊一套拳法打完,转头才看见站在院门口的陆卓,登时一怔。想起自己刚才那套花哨的拳法,裴翊不由双颊微热,强作镇定地咳了一声:“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这几日陆卓为了躲着裴翊,日日都是在外面喝酒喝到深夜才回来,裴翊都已经习惯整日看不见他了,今日乍然一见反而有些不习惯。

  听到他的话,陆卓笑了笑,心道原来是趁我没看见的时候在偷练我的拳法。

  又见裴翊脸上微红,难得见他有这少年情态,陆卓心里突然有些庆幸今日早归。

  他今日要去杀人,那姓魏的一死他自然也不能在京城久留。他这几年都待在京城,确实也该换个地方了,若说舍不得其实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功名利禄,钱财美色,他向来不在意,只是想着再来见裴翊一面。

  现在沈严的家眷已经在赶往京城的路上,有如意楼在裴翊的案子想来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再留下来反而令他心神不定,不若就借此事让自己抽身。

  他走进院中,难得坦然一回,向裴翊笑着说道:“回来看看你。”

  不知这次分别后,下次见面是否又要再一个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