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魏泽鸣强作镇定地收起手中的书信,望向对面坐着的裴翊,微笑道:“本官不知裴将军这是何意?”

  裴翊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先低头饮了一BaN口茶水,方才抬头弯唇说道:“我还当大人是个聪明人呢,既然大人不知,那我多说也无益。”

  说着就要从魏泽鸣手中拿回那封书信。

  魏泽鸣急忙避开他的手,把手中书信塞进袖中,干笑道:“将军何必这么着急,总要你与我细说一二,我才能知道你今日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见他着急忙慌地收起书信,裴翊笑起来,提醒道:“这信是我昨夜誊抄的,大人若喜欢我那里还有好几份,可以一并送与大人赏玩。”

  魏泽鸣表情僵住,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其实一封弹劾信又能奈得他何,孟梁甫那老东西活着玩不过他,死了他更不会怕——他怕的是前些时日他丢的那样东西。

  那东西才能真的要了他的命。

  现在想想那东西丢的时间正是裴翊进京前后,这会儿裴翊又拿着孟梁甫的弹劾信找上门来,态度暧昧不明。

  魏泽鸣没法不去怀疑那东西就是裴翊偷的。

  魏泽鸣拿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将军难不成以为一封死人的书信能对我有什么影响吗?”

  “自然不会。”裴翊抬头向着魏泽鸣微微一笑,突然问起,“听说前些时日魏大人在青雀门外的私宅遭了贼人,不知可有丢失什么贵重物品?”

  魏泽鸣闻言背脊一凉,见裴翊向自己微笑,如见了地狱恶鬼来勾魂索命。

  裴翊刚走出户部尚书魏泽鸣的府邸,就被迎面而来的姜二匆匆忙忙地拉着往相府跑去。

  姜二说陆卓把裴相爷气昏了,裴家正到处找裴翊,请他回家看看相爷的情况。

  听到自家老爹是被陆卓气昏了,裴翊吃惊道:“他们两个怎么扯到一起去了?”

  这谁知道呢?姜二也是相府的人上门才知此事,他既怕相爷出事,又怕陆卓出事,只能赶忙来找裴翊。

  裴翊心里纳罕,却也担心自家老爹,脚下加快脚步,两人急步往相府而去。

  刚进相府大门,就有一群仆人拥上来哭着对裴翊说相爷这会儿都还没醒,问他这可如何是好。

  裴翊拧紧了眉头,抬步去了相爷的院子。

  一进院门就看见陆卓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正房外,逗屋檐下鹦鹉,院中侍候的仆人都在偷瞄着他,似乎对他十分好奇。

  裴翊走进院子,陆卓似有所感,抬头向他望来,微微弯起了嘴角。

  “怎么回事?”裴翊走到陆卓旁边问道。

  陆卓探头望了一眼屋内,大夫正在屋中为相爷诊治,陆卓凑到裴翊耳边,压低声音向他说道:“我怀疑你爹在讹我。”

  若要说相爷身子骨真的不好,能被陆卓的两句话就给气昏了,但相爷昏倒的时候,陆卓又为他搭过脉,那脉搏强劲有力,比起壮年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因生气情绪激动,脉搏跳得有些快以外根本没什么毛病。

  但人就是怎么叫也叫不醒。

  陆卓没办法,只能跟相府的人一起把相爷给送了回来,然后留在这里等候发落。

  裴翊疑惑抬头:“什么讹……”

  话还没说完,陆卓见到大夫出来,抬手按下了他想说的话。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裴翊上前向大夫问起相爷的病情,大夫只说是急火攻心,要好好休养,万不能再让相爷动气,便留下药方由仆人领着离去了。

  裴翊正让仆人拿着药方去煎药,就有人从内间出来,说是相爷醒了请大公子进去说话。

  竟这么凑巧,裴翊刚回来人就醒了?

  裴翊闻言狐疑地看了陆卓一眼,陆卓咧着嘴向他做了个鬼脸。

  裴翊抿起嘴唇,走进房中。

  刚刚撩开帘子走到里间,就见迎面飞来一个‘暗器’,裴翊连忙旋身躲开,只听‘啪’地一声,那东西撞到墙上滑了下来。

  却原来飞来的是一本书,正是那本相爷平日最爱看的《左传》。

  裴翊抬头望向床上躺着的相爷,只见自家老父亲虽虚弱地躺在床上,但一见到他便立即瞪大了眼睛,大骂道:“逆子,你还敢回来,你是不把我活活气死,不甘心是吧。”

  就这声如洪钟的样子,哪点像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

  裴翊抿紧嘴唇。

  相爷续娶的妻子李氏连忙上前拉着他走到床边,为两人说和:“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翊儿是担心你才特意回来看你的。”

  见李氏殷殷看着自己,裴翊叹了口气,先拱手向床上的相爷行了礼:“父亲。”又转头向李氏行礼,“母亲。”

  “好孩子!好孩子!”

  李氏双眼含泪,拉着他的手说道:“你这些年在塞北受苦了。那日你回家我看你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就知你在塞北的日子不好过,真想好好疼疼你,偏你爹两句话不到就把你气走了,害我连话都没得及同你说上一句。”

  李氏过门时,裴翊已经懂事,且为读书习武方便搬去了外院,是以两人其实并不十分亲厚,平日里裴翊也不知如何与这位继母相处,但裴翊知李氏是个好心人,出声宽慰道:“劳母亲挂念,我在塞北一切都好。”

  那边床上躺着的相爷听到他们谈起塞北也不再做声。

  当年是他主张把裴翊送去塞北,原只是为了让这小子吃吃苦头,好改了他那一身贪花好色的坏毛病,谁知裴翊去了塞北就不愿意再回来。

  那战场有多凶险,相爷如何不知?连穆锋都折在了塞北,他的儿子又有什么特别?他好话说尽,威胁用遍,偏偏这头倔驴理也不理。

  相爷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后悔自己当日为什么要做出将裴翊送往塞北这样的决定。

  他听着李氏拉着裴翊询问塞北的事情,裴翊一一答过,又问起他们两人的身体。

  相爷心里十分感慨,他不在自己身边,却还是好好长大成人了,转眼撇到窗户外面逗弄鹦鹉的陆卓,突然心头火又冒了起来,生硬地开口说道:“你若想我好起来,便同外面那个断了,从此以后再不来往。”

  外面的鹦鹉突然惨叫起来,把李氏吓了一跳,忙出去问是怎么回事,管家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是送老爷回来的那位陆爷在逗弄小五,不小心下手重了些。”

  小五就是门口那只鹦鹉,是相爷的心爱之物。

  裴翊:“……”

  相爷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门外大骂道:“谁让他进门的,还不把他给我打出去。”

  也不知这气几分是为裴翊,几分是为鹦鹉?

  裴翊不免觉得好笑,忙低头抿紧嘴唇免得笑意露出来,再把相爷气个不轻。

  相爷那边骂完管事,转头又来骂裴翊:“你喜欢男人也就罢了,就不能找些门当户对的对象吗?瞧瞧你找的那些歪瓜裂枣,我看了都嫌丢人。”

  原来这喜欢还要分门当户对。

  裴翊笑了笑,向相爷提议道:“不若父亲去替我问问,与咱们家门当户对的有哪几家的儿子也是喜欢男人的,他们看不看得上我?若是有那等子合适的,也请父亲替儿子去相看相看,帮我挑上一个,好让我也有个门当户对的相携终老的对象。”

  他们两父子都是嘴上不饶人的人,见面不是唇枪舌剑就是剑拔弩张,这次也不例外。

  各自冷嘲热讽了几回合,那边管事的已经把煎好的药给端了上来,李氏正要侍候相爷服药。

  裴翊突然开口道:“我与外面那个是不会断的。”

  “只因我与他只是朋友,并没有你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只是您总该明白,我既然喜欢男子,那我以后不管找什么样的人,都不会是能让您满意的人。”

  说完他幽幽叹了口气:“下次若有事找我,直接差人来叫我就是了,不必闹这么大的阵仗。”他看了一眼药碗中漆黑浓稠的药汁,“好好的人,别给喝出毛病了。”

  说罢他让管事把药碗端下去,便向父母拱手告辞,李氏在床边拧着帕子心虚地不敢说话,相爷见他真要走,抬手欲唤他,但嘴巴张合了两下却不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裴翊走到院中,陆卓连忙迎了上去,跟他同步而行。

  “相爷的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裴翊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相爷的院子,自嘲道,“他不是在讹你,是在讹我。”

  陆卓见他面色不虞,知他因这件事心情不畅快,哄着他说道:“我瞧相爷身子骨刚健着呢,想来活个九十九是没问题的。”

  裴翊闻言笑了笑,淡淡说道:“我爹年级越大便越惜命,日日人参燕窝将养着,说不准百年以后你我二人都作古了,他还能笑着跳着活在人世间,被人尊称一声人瑞。”

  陆卓看着他笑容中的嘲讽,努力咽下了‘你说的恐怕不是你爹,是个老妖怪’的话。

  看样子裴家父子的矛盾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陆卓最后看了相爷的院子一眼,跟裴翊一起走出相府,姜二就在门口等他们,三人一起回了青石巷。

  这事过后,大抵是考虑到陆卓无缘无故被自家人讹了一回,裴翊对他也不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态度比以往都要好上许多。

  只是陆卓对着他心虚,反而有些躲着他。

  “不必担心,他不过是在吓你。”

  晋王书房中,晋王看着在自己面前来往踱步户部尚书魏泽鸣劝慰道。

  魏泽鸣焦急道:“王爷,这事可能不开玩笑啊。”

  “裴从羽的脾气本王最是清楚,他若真有什么证据,你我现在就该是在朝堂之上跟他对峙,而不是在本王的书房中喝茶。”

  晋王嘴角噙着一丝笑,玩弄这手上的茶盏,觉得裴翊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可是他说……是青州灾民等不起了!”

  魏泽鸣左右摇摆不定,回头看到晋王云淡风轻的表情,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只怕这位大人物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弃子。

  魏泽鸣咬牙说道:“王爷,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咋,您不能不管我啊!”

  “可别忘了,当日太子中毒……”

  “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