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说要搬出去,是一时冲动,他伤心之下情绪极度不稳定,暂时不想再见到陈简。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如果再果断一点应该直接分开,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陈简不需要他做牺牲,他也该放自己一条生路,以后各走各路,谁都好过。

  可惜太喜欢一个人时放手总是不容易,就算很痛苦,那么喜欢他,怎么舍得让自己从今以后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他的存在?

  江砚收拾好随身物品,当天就搬了,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想先冷静下来再做进一步决定。陈简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的谎话耿耿于怀,沉着脸,送他到门口。

  这时天已经黑了,黄昏的最后一抹色彩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与夜幕相携而来的还有北风,那风里夹着零星的雪花,扑面打在身上,江砚提着小旅行箱的手被冻得缩了缩,却没有放下,只压低了拉杆,手指蜷回袖子里,回头对陈简说:“我先走了。”

  陈简站在门庭的台阶上,沉默地看着他,眼神还是很难懂,江砚隐约感觉陈简生气了,气什么呢?他很介意他搬不搬走吗?

  这个想法一冒头,江砚忽然发现陈简神情黯淡,那样子似乎是有点受伤的,像是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他抛下了……怎么可能,错觉吧?

  江砚忍住鼻酸,告诫自己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要想太多。他抬手揉了揉冻红的耳朵,勉强笑了一下,说话时呵出一团白雾,在冷风里很快散了,他对陈简说:“太冷了,你进去吧。”

  说完不管陈简什么反应,拖起箱子,立刻转身往外走。

  他步子迈得大,走得快,旅行箱的轱辘在地面上发出急促滚动的声音,有点刺耳。陈简本想叫他的,话到嘴边不想开口,心里那股火气也散了,人都走了,还跟谁发脾气?

  陈简回到房里,发了会呆,给谢霖打电话,接通了后,没有心情客套,直接问江砚最近的工作安排,问完得到了自己早就猜到的答案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显然江砚是在说谎,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找人确认一遍,多此一举。

  陈简感到心烦,越来越觉得无法将失控的生活拉回正轨,日复一日没有一丁点值得开心的事,看什么都不顺眼,到处一团糟,简直身心俱疲。

  他进浴室洗了个澡,一个人在家不想准备晚饭了,不高兴做,也没胃口吃。从浴室出来之后,拿手机看了眼时间,刚刚七点钟,还早。

  有个未接电话,是赵林钧打来的。陈简觉得八成是叫他出去喝酒,回拨一问,果然,赵林钧说给他堂哥过生日的那些人还没散,换了个地方,可能要通宵开趴,问他来不来。

  陈简一听就皱眉,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只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拒绝。他对赵林钧说,“找几个人打牌。”赵林钧说好,报了地址,叫他先过来再说。

  陈简擦干了头发,换好衣服,拿起车钥匙出门了。

  快过年了,车子行驶在街道上能充分感受到新春的气氛,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红火里,处处张灯结彩,连街角没被清扫干净的积雪都沾上了一丝热气。

  陈简开得慢,等红灯时,无意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发现路边有一家甜品店很眼熟,似乎来过,他在这里给江砚买过蛋糕。——什么时候的事?好像挺久了。

  他不想往这方面想,收回视线,给自己放了首歌,一路开到目的地。

  那是一家私人会所,外表装修低调,内里别有洞天。陈简由服务生引路进到一个房间里,一进门就看见赵林钧对他招手,他走近了几步,忽然感觉有一道视线格外强烈,一直盯着自己。

  陈简皱了皱眉,循着感觉看过去,意外地看见了康乔。

  也不算特别意外,毕竟康乔是赵文哲的朋友,只不过他来之前完全没想起这回事,此时此刻突然见到了有点影响心情。陈简面上不露声色,走到赵林钧那边,与在场的熟人一一打过招呼,尤其赵文哲,这个人和赵林钧一样,油得很,交际场上八面玲珑,拉着陈简废话一套一套的。

  陈简对这些一向反感,看在赵林钧的面子上笑了笑,应几声。然后说到打牌,赵文哲突然朝旁边喊了一声,叫康乔过来。陈简一愣,听赵文哲对康乔说:“你不是想玩吗?正好陈总也要玩,一起一起。”

  康乔腼腆地笑了一下,假意推辞,说不敢和陈先生玩,怕输不起。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陈简,敏锐一些的,立刻就能看出那眼神很不普通。

  赵林钧当然看得出来,但是却想不到康乔和陈简私下会有联系,单纯以为他对陈简有想法,出于看热闹的心态,在旁边添油加醋,说什么没关系放心玩,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哥的。

  他这么一讲,赵文哲没意见,陈简也不好反应太大,便又叫了个熟人,加上赵林钧和康乔,凑够四个开了一桌。

  打牌也是一门学问,认真玩起来有点上瘾。陈简的手气依然很红,他这辈子的好运气可能都用在麻将桌上了,与其他方面一比较,简直令人唏嘘。

  一开始他嫌康乔有点烦,打过一轮之后也就无所谓了,不管牌搭子是谁,他自己玩得投入,对其他人的要求只有一个:会输就行。

  就这么打了半宿,由于陈简不怎么说话,聊天的氛围并不好,要是谁想趁机说些有的没的,更是没机会。

  终于,赵林钧输够了不想玩了,牌局散掉,回隔壁一看,赵文哲那边气氛正酣,男男女女三三两两,有的谈笑碰杯,有的亲热过头,都快滚到地毯上现场表演了。

  赵林钧在两个女人中间找到他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陈简没跟过去,远远地看着,倚在墙边给自己点了根烟。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二点钟,又是新的一天。陈简不需要看日历也记得清楚,三天后是江砚的生日,过完生日再有两天就过年了。

  度过了三百多个“新的一天”,终于要迎来“新的一年”,可惜他的心里依然盖着一层陈旧的灰,辞旧迎新是一件难事。

  想到这些,打牌时暂时忘掉的烦恼重新涌上心头,将他的心情再一次拖入谷底。陈简不明白,江砚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搬走,不回来过生日了么,不过年了么?

  说到底,他想不通江砚为什么要搬,编那么拙劣的借口骗他,图什么呢?如果想结束这段关系直说不行么,他又不会拦着他不准他走,何必撒谎?

  陈简用力地抽了口烟,忽然觉得包厢里气息窒闷,想出去散口气。他走到门边,手按上门把手,刚一拉开,迎面撞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康乔,陈简轻轻皱了下眉,径直往外走,不料康乔突然抓了他一把:“陈总。”

  “……”

  上次陈简叫郑成都处理了康乔的事,据郑秘书回话,康乔不拿他的钱,也同意了不再纠缠他。他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现在又想干什么?

  “有事么?”陈简心里不耐烦,口吻保持着客气。

  然而某些时候越客气越伤人,那代表对方在他心里没有任何特别,不影响他在“不熟的人”面前保持良好的教养。康乔低下头,语气喏喏:“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没什么好说的。”陈简比康乔高,门口只有这么大一点地方,由于站得近,压迫感格外强烈,他说,“该说的话我上次已经说过了,如果你还有其他想法,留着自己想就行,不用对我说。”

  康乔脊背一僵:“我没有其他的想法了。”

  陈简点了点头:“那就好。”

  “……”

  康乔轻轻吸了口气,闻到陈简大衣上很淡的烟草味和男士香水的味道,他呆了一下,仿佛被那味道迷惑了,心跳得极快,颤声说:“那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陈简语塞,真是怎么都讲不通,他难得心平气和地说,“不可以。”

  意外的是,他说完康乔并没有再纠缠,只应了一声,主动走开了。那模样似乎十分低落,陈简弄不懂这个人是心机太深还是太蠢,大概年纪小,心智不健全,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太想当然了。

  陈简出去抽了几根烟,一直没回去。后来赵林钧过来找他,说人差不多散了,剩下几个不回家的一起吃点东西。恰好陈简晚上没吃饭,这时也有点饿了,可惜在这种场合要想单纯吃顿饭比较困难,总要喝酒。

  陈简酒量还行,不算特别好。他平时应酬不多,通常能打发的都打发了,打发不掉的叫手下的人去应付,真正分量重的才亲自到场,然而也不需要喝太多。

  今天与往常不同,今天陈简心情不好,一桌酒菜摆在面前,赵文哲挨着他坐,给他倒酒,他没有推辞。一杯白的下肚,那股又辣又烈的感觉从胃里蒸腾,蒸得他头晕目眩,上瘾似的,喝完自己主动开了一瓶,把空杯续满了。

  陈简不想承认自己借酒浇愁,可被酒精麻痹的感觉的确很好。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喝醉的,等意识到时,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打晃,变得有点模糊了。

  陈简按了按太阳穴,理智说不要再喝下去,可那点残存的理智压不住自暴自弃的快感,他又倒了一杯,喝水似的,一下干了。赵林钧看得目瞪口呆,把他手边的酒瓶拿走,换了一瓶矿泉水。

  陈简反应不过来,拧开矿泉水的瓶盖往杯子里倒,倒满之后,又是一口干了,然后,喝到嘴里才觉得不对劲,茫然地抬头看了赵林钧一眼,还皱了下眉,仿佛在质问,那样子和他平时严肃正经的模样简直没差。

  “……”

  赵林钧哭笑不得,担心他再这么喝下去会失态,那就太有损陈总在旁人眼里伟大光辉的形象了。于是跟他哥打了声招呼,说送陈简回家,先走一步。

  赵文哲也喝了不少,说话时口齿不利索,好在脑子还清醒,提醒他找个人开车,别酒驾。赵林钧点了点头,眼睛往桌上一扫,还没开口,康乔主动说:“我送你们吧,我没沾酒。”

  赵林钧不反对,陈简现在认人都困难,也管不了这么多。他们三个一起出门,没走几步,陈简晕得厉害,扶着赵林钧才不至于撞墙,可手上抓得稳,脚底下却在飘,磕磕绊绊走到停车的地方,被冷风一吹,那股晕眩的感觉就变成了头痛、恶心,难受得不行。

  赵林钧打开车门,康乔帮忙扶陈简,他的手刚伸过来,陈简突然抬头,一把抓住他,沉声道:“你不是走了吗?”

  康乔一愣,陈简手上用力,死死扣住他的手腕,那脸色苍白中透出一股强撑的气势,说道:“你走了还回来干什么,走啊,别回来行么,以后再也别回来了。”

  “……”

  康乔接不上腔,愣愣地站在那儿,表情有点尴尬。赵林钧看出陈简这是脑子不清楚,认错人了,他示意康乔让开,把陈简塞进车里按在后座上,自己往旁边一坐:“怎么了陈总,又吵架了?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车门关上,康乔去前边开车,陈简不回答这个问题,左看看右看看,没找到人,转头问赵林钧,“江砚呢,哪儿去了?”他身上那股气势没有了,眼神有点呆,嗓音低哑,听上去十分憔悴。

  这样子太罕见,赵林钧啧了一声:“不是你让人家走的吗?”

  “……”

  陈简顿时不吭声了,一路上再没说过一句话,安静得出奇,赵林钧不知道他到底清没清醒。

  倒是康乔,仗着当事人喝醉了,一边开车一边旁敲侧击地打探,东一句西一句,问陈简和江砚怎么回事。赵林钧早就看出他怀着什么心思,听了这问话完全不意外,只回一句“不了解”,事实上的确不了解,就算想说也没法说太多。

  半个小时左右,车开到陈简家门口。这时凌晨三点多,正是黎明前又冷又黑的一段时间,赵林钧秉承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把陈简扶上楼,安顿在卧室里,然后才和康乔一起离开。

  这个过程中陈简基本没有意识,沾到枕头就睡着了。他的大衣和鞋被赵林钧脱了下来,其他还穿着,这么睡并不舒服,加上头痛和反复的噩梦,很快把自己折腾醒了。

  天还没亮。

  陈简睁开眼睛,脑筋还是不清醒的,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大概过了五六分钟,他从床上坐起来,摸黑去找自己的手机,在床头找到了。

  没有新消息,陈简盯着锁屏看了一会,那是江砚的照片,不是他自己设置的,有一天亲热过后,江砚心血来潮,说好奇他手机的壁纸是什么。陈简这种无趣的人壁纸从来只用系统默认,没兴趣换。江砚便自作主张帮他换了,全都换成自己的照片,陈简没觉得哪里不好,一直这么用。

  用了很久,习惯成自然,但习惯其实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建立时不知不觉,悄悄渗透进日常的每一个细节里,坍塌时天崩地裂,急速且不可逆转,不仅伤筋动骨,连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念都受到打击,似乎很难再从其他地方获得喜悦了。

  陈简并非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可说起来是类似,实则完全不同,每当感到痛苦时,他才能品味到爱情究竟是什么滋味。也许因为这几天江砚的确不对劲,主动挂电话不说,打过去又不接,而且不回微信,闲暇时间也不再经常“骚扰”他,今天又莫名搬走,种种反常的行为让他心里从没消失过的怀疑进一步演变成了心慌。

  但也没有慌太久,那股情绪很快冷却了,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

  陈简想,或许一直等待的那一天终于到了,以后不必再猜疑江砚的热情什么时候结束,问题有了答案。

  ——除此之外还会有别的原因么?

  陈简想不出来。

  毕竟江砚不是容易受外物影响的人,他的痛点似乎只有一个——他的音乐事业,能让他不开心的事情想也知道,大概是新专辑反响不好?又被骂江郎才尽了?或者其他的什么?……陈简绞尽脑汁,找不出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他今晚醉得厉害,心情格外不冷静,甚至冒出一个最差最差的念头——

  是因为新专辑发布了,里面十首歌的灵感都来源于他,江砚写了太多,写够了,以后他身上再也没有值得挖掘的价值了?

  陈简想过可能会有这一天,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可事到临头,当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下时,他心里根本没有预想中的解脱,反而闷得慌,闷得喘不过气,甚至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

  他是不敢伤心的,生不起气,伤不起心,否则等于为自己本就不光彩的人生又添上了失败的一笔,可这么自欺欺人,连忠于本心都做不到,又算什么?

  陈简呆了片刻,在手机里无目的地胡乱翻了一遍,日历再次提醒他,江砚的生日快到了,马上过年了。过年是什么感觉?他的印象停留在许多年前,和外婆一起生活的时候。后来回了B市,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包括结婚之后,每年的重大节日依然不能单独过,要回老宅。

  逢年过节,老宅里的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有管家,有厨师,什么都不用操心,连给小辈们的红包都是管家帮忙准备好的。以前陈简对这些没有任何不满意,反正是应付,越省事越好。

  后来总是这样,就习惯了不上心,今年他还是和往年一样,自己家里什么都没准备,也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本来可以和江砚好好讨论一下的,现在看来,江砚八成不回来了。

  陈简恍惚间意识到这个事实,眼神有点发怔。

  江砚真的不回来了吗?

  以后都不回来了,他们之间到此结束,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他又变成了孤身一人,是这个意思么?

  “……”

  陈简心中惊痛,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绝望心情攫住了他,时光仿佛一瞬间倒流回十几年前,他死死攥着手机,和当年那个想跟家里寻求联系的男孩一样,希望自己仍是被爱着的,不会被抛下不管,可当年他有打电话争取的勇气,现在却一动也不敢动——

  到底在怕什么呢?都已经这么痛苦了,自己跟自己粉饰太平,有什么意义?陈简手指颤抖着点开屏幕上的“电话”,动作顿了几秒,返回,换到微信,找江砚的头像。

  借着酒意,他感觉自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当年在风雪夜里拼命奔跑的那个男孩把满腔的勇气分给了他一点点,不多,足以支撑他像个正常人一样能够主动去接触保护壳以外的世界。

  他在微信里打字:“你为什么搬走,以后不回来了么?”

  还没发送,犹豫了下,删掉重写:“生日回来过吗?想要什么礼物,我送你。”

  陈简艰难地发了过去,两只手都僵了。他等了一会,没有回复,这个时间江砚应该在睡觉,没看见是正常的,他也该休息了,明天还有工作,宿醉的感觉一定不好受。

  陈简心里这么想着,却迟迟放不下手机。

  然而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通知栏依旧安静,始终没人给他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