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有大雪,天气预报是这么说的。

  似乎为了验证这一消息,第二天没出太阳,天幕阴沉沉地挂在窗外,也没有风。陈简一宿没睡,早上下楼时头晕眼花,一脚踩空了,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他以为自己还醉着,无意间抬手碰到额头,才发现发烧了。

  雪上加霜,感觉非常差。陈简忍着难受,进厨房给自己煮了点粥,开着火,又去找退烧药,就着温水把药吃了,然后重新回到厨房里,盯着那锅粥发呆。

  实际上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呆,宿醉加上感冒,思维是迟钝的,脑袋里一团浆糊,连天亮之前自己做了什么事都不太能确定,怀疑只是臆想,他只在梦里联系过江砚,否则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回复?

  陈简拿出手机,看了眼微信。他发出去的消息在列表里静静躺着,标准而冰冷的黑色宋体字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是对方不想回他而已。

  没脾气了。

  陈简一面觉得不回就不回吧,随他的便。一面又想,是不是江砚没看到消息,要不要打个电话?

  他犹豫着,一直犹豫了很久,拖到感冒都好了,这个电话终究没有打出去。同样的,江砚也一直没回他,微博上却很活跃,新专辑销量破了纪录,口碑也好,很开心吧?陈简愈发确定他对江砚的判断没有错,尽管他再三提防,终归还是步了“前男友们”的后尘。

  越是认清事实,心态越平和,或者说麻木了。

  陈简照常上班,到了年底的最后几天,所有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没有要紧的事务需要处理,他白天在公司待着,下班后找赵林钧他们打牌,通常一打就打到后半夜,也会喝酒,但他有意克制,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让自己喝得太醉。

  江砚生日这天,陈简没准备礼物,他把手机里原本设定好的日期提醒都关了,就当没有这回事。下午的时候,赵林钧在微信上叫他,问他今晚要不要换个节目玩,天天打牌太腻了。

  陈简问:“换什么节目?”

  赵林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好的订婚后好好做人都抛到了脑后,毫不掩饰地说,很久没开荤了。陈简一听,直接拒绝,说没兴趣,不想去,你自己玩吧。

  他不能理解赵林钧,赵林钧同样也不理解他,微信一时没了动静,快下班的时候,电话打了过来,赵林钧说:“玩玩而已,那老板是我朋友,叫我去捧场。”

  又说:“哎陈总,你这人就是太死板了,活着没劲。”

  “……”

  前一句不好听,后一句陈简赞同,的确活着没劲,可什么才叫有劲?出去鬼混就有劲了吗?以赵林钧的思想深度,估计只能领悟到这儿。

  然而,自诩更有深度的陈简最终却没有拒绝,答应和没深度的赵林钧一起去了。这是个什么心态,他自己说不清楚,也许因为这几天过得太过麻木,心情浑浑噩噩,想要寻求一点刺激,哪怕恶心自己一回,也比现在这样丧失了痛觉似的、一点人气儿都没有的样子好。

  ——陈简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事情发生之前,所有的提防、所有的心理准备,原来都没用,就算早知道那一刀会捅下来,当它真正捅进心脏的时候,感觉比预想中还要更痛。

  他不想再联系江砚了。他和江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要说本质区别的话,江砚能倾其所有追求一个人,能为别人自杀,仿佛这一切不痛不痒,而他只鼓起勇气发一条消息,在手机上打几个字,就已经把心血耗空,做不出更主动的举动了。

  难怪江砚不爱他,最终还是走了。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情人,怎么奢求别人动真心?

  陈简对Jenny交待了几句,提前下班了。

  他取了车,先开回家。外面在下雪,越下越有气势,大片的雪花鹅毛一般铺天盖地落下来,他把车停在门口,进家门之前只走了不远的路,肩上就落了一层。

  家里和往常一样,有一股冷清的气氛,毕竟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太勉强了。陈简拂去肩头的雪,直接上楼,去换衣服。刚一到楼上,他突然感觉哪里不对,说不上来……好像有人回来过?

  陈简心里一跳,忽然有点紧张,他先进卧室,推开一看,没人。又去江砚的工作间看了一眼,也没人,然后健身室、书房、客房……挨个房间找了一遍,都没人。

  “……”

  陈简怀疑自己脑抽了,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他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深深吸了口气,迅速换好衣服,给赵林钧打电话,问了地点便出门了。

  这次依然是在一家有名的销金窟,赵林钧把B市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陈简虽然不常光临,这里的工作人员出于职业素养,也都认识他的脸,他一到,立刻有人引路。

  进了包厢,里面都是熟面孔,五六个人,包括赵文哲和康乔——这几天打牌时每天都有赵文哲,陈简习惯了,而康乔据说晚上是工作时间,不能天天出门,今天不知怎么又来了。

  陈简前脚进门,刚一坐定,这里的经理后脚就跟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把酒水单递给他。陈简翻开一看,第一页的确是酒水,后一页就变了,变成了花名册。陈简不习惯他们这种节目,有点无语,看了赵林钧一眼。

  赵林钧说:“这样不好吧,王经理?你这加了八百层滤镜的照片也敢给我们陈总看——去去去,把人叫过来。”

  经理连声应是,出去了,没多久带了一队漂亮姑娘回来,还有男生,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十七八岁,顶多二十出头。经理介绍:“学生,没整过容,纯天然,干净的。”

  “……”

  像卖白菜似的,陈简忍住心里的不适,轻轻皱了下眉。经理一看,以为他眼光高不满意,连忙解释,说这几个是最漂亮最乖的,条件最好,绝对没有敷衍陈总。

  陈简没说话,赵林钧在旁边笑:“行,都留下吧。”

  经理出去了,门一关,气氛又不一样。一排“白菜”紧张地站着,有打扮清纯的,有穿情趣制服的,什么样都有。赵林钧让陈简先挑,既然来了,不管心里怎么想,陈简也不好再说什么,随便叫了个女孩,长发,穿白裙子,看着很有气质。

  赵林钧知道他并不是男女通吃,其实根本不喜欢女人,见状啧了一声,没拆穿。

  很快各自落座,那女孩似乎很紧张,陈简问她几岁了,说十九,刚上大学,业余时间出来兼职。陈简轻声一笑,知道这是台词,当不得真。

  又聊几句,话题十分僵硬,陈简本就没有好兴致,更是不想说话了,沉默地坐在那听赵林钧他们聊天。但他可以不说话,那女孩却不得不拿出敬业的态度,主动亲近他,端起杯子往他怀里靠,想喂他喝酒。

  陈简很是不解风情,冷淡的眼睛横了她一眼,接过酒杯自己喝了。

  “……”

  那女孩不敢再做什么,讪讪地说:“您不喜欢我。”

  “没,你陪我喝酒就行了。”陈简顿了顿,“会唱歌吗?”

  “会唱,您想听什么?”

  “江砚的歌,会吗?”

  她笑了一下,说当然,这是热门呀。然后问陈简喜欢哪首,可以点歌,她说大部分都会唱,不怕被难倒。陈简点了点头,叫她随便,哪首都可以。她也不忸怩,两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长发别在耳后,偏头对陈简笑,一边笑一边轻声唱,是一首《梦中人》。

  这首歌陈简记得,是江砚出道之前、未成年的时候写的,充满了青涩美好的气息,即使翻唱,也只有年纪小的人能唱出味道。

  他听着耳边温柔的歌声,忍不住走神了,心里想:那个年龄的江砚是什么样子?一定比现在可爱吧。然而,不管是从前的,还是未来的,这个人与他无关了,以后不必再想。

  一首终了,那女孩见陈简的酒杯空了,帮他倒上,问:“下一首唱什么,您还想听吗?”

  “不听了。”

  陈简拿起烟盒,她连忙帮他点烟,点完眉目恭顺地坐好,乖乖看着陈简,好像在等他下一步指令。陈简很满意,不管在哪方面他都喜欢听话的人,安静,不碍眼,容易控制,不惹他烦心,这样最好了。

  可惜也许人生来就是为了诠释“事与愿违”这个词,真正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人,没有一个听话的,以至于婚姻也好,爱情也好,总是不尽如人意,感情越深越感到痛苦。且不说谁对谁错,或许他根本就不该认真谈恋爱,他需要的不是爱情,是一个听话的伴侣。

  ……

  陈简的情绪在酒精里渐渐沉淀,他喝了几杯,有点醉了。包厢里光线晦暗,他看见赵林钧那边一群人不知道在玩什么下流的游戏,很识趣地没叫他,他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又开了瓶酒,慢慢喝。

  不知过了多久,明显感觉意识开始恍惚,陈简再一次拿起杯子时,发现身边这位负责倒酒的已经睡着了,她没喝太多,看来酒量不太行。

  陈简只好亲自给自己倒,还没碰到酒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抢先帮他倒上了。陈简转头一看,是个熟人,他眨了眨眼睛,努力辨认了一下,是康乔。

  “陈总,您怎么了,心情不好?”康乔坐在他身边,轻声问,“我陪你喝可以吗?”

  “……”

  陈简隐约知道自己又醉了,被人看出已是失态,不该继续喝。他冲康乔摇头,说胃有点不舒服,准备告辞。说完看了看赵林钧,那边气氛正浓,陈简没心情打招呼了,披上大衣,直接往外走。

  康乔没想到他这么干脆,连忙跟上:“陈总!”

  陈简没回头,康乔在后面叫他:“我送你吧,不要麻烦代驾了。”

  “……”

  陈简外表看似一切如常,其实脑袋里全是酒精。康乔说完,他反应了半天代驾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找代驾,而整个思考的过程表情却丝毫不露破绽,依然冷淡而严谨,令人望而生畏。

  康乔一时感到疑惑,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试探道:“陈总?”

  “嗯?”陈简看过来。

  “……”

  康乔被他直愣愣的眼神闪了一下,不自然地低头蹭了蹭鼻尖,当然也明白了,陈简并不清醒,否则不会有这么和善的态度。

  “我送你。”康乔又说一遍,帮陈简打开车门。

  陈简坐进副驾驶,表情漠然,动作却听话,一点也没反抗,还记得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路不远,只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很快到了他家。陈简在康乔的帮助下打开门,两人一起进去。黑暗里,陈简出于身体的惯性反应,顺手开了灯,脱下大衣挂好,然后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旁若无人地往沙发上一坐,拿起茶几上已经冷掉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康乔没想到他醉酒之后竟然是这样的,站到他面前,放软了声音叫,“陈总。”

  陈简抬头,终于发现身边还有一个活人。但他似乎没有认出康乔,或者说认出来了,却由于脑筋短路,没想起这个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你有事吗?”陈简微微蹙着眉,认真地问。

  康乔哽了一下,说:“我送你回来的呀。”

  陈简可能想起来了,点了点头,说谢谢。康乔看他迷糊到这种程度,心里痒痒的,胆子大了起来,走近两步:“就这样谢我吗?没别的了?”

  “什么别——”

  陈简话没说完,康乔突然压上来,把他按在沙发里,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陈简愣住了,康乔很紧张,只亲了一下迅速退开,观察他的反应。然而陈简并没像平时那样发脾气,没骂人,也没推开康乔,他似乎很困惑,眼睛里全是疑问。

  康乔顿时更有勇气,两手环住陈简的脖子,重新吻了下去。

  这不像一个吻,像是在做坏事,康乔小心翼翼地怕惊醒了他就结束了,而陈简思维迟钝,根本没反应过来,等他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时,康乔已经加深了这个吻。

  “……”

  陈简茫然了片刻,轻轻皱起眉,一股陌生的感觉笼罩了他,让他心慌意乱,本能地想从中寻觅些什么,比如曾经与他缠绵无数个日夜的熟悉气息,以及那个人唇上令人魂牵梦绕的甜蜜与热情。

  可是什么都没有。

  陈简心脏抽紧,猛地推开康乔,后者没有防备,猝然撞上身后的茶几,茶几剧烈地晃了下,上面的瓷杯和壶摔落到地板上,发出一阵刺耳的碎裂声。

  陈简如梦初醒,眼睛里仿佛着了火,怒视着康乔。而康乔已经被刚才那几秒钟偷来的欢愉冲昏了头脑,不怕他,也顾不上后背的疼痛,重新扑上来,抱住他小声哀求:“别再拒绝我了好不好,我知道你们已经不在一起了啊……”

  “……”

  听到后一句,陈简仿佛被人当面泼了一盆冷水,更加愤怒。他瞳孔缩了缩,想推开康乔,让他滚,可念头刚刚一转,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突然听见二楼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是人的脚步声。

  陈简霎时一怔,心里猛然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往楼梯上看——

  “……江砚?”陈简喉咙一紧,怀疑自己醉酒之下出现幻觉,眼花了,“你……你怎么在这?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

  江砚没说话,只远远地看着他们,那眼神不好形容,仿佛是带刺的,陈简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恍然想起康乔还在自己身上,连忙把人推开。

  可这动作欲盖弥彰,分开后也掩饰不了什么,尤其那压皱了的衣襟和两人红得异样的唇,无不昭示着他们刚才有过的亲密。

  陈简心里一慌。

  该解释吗?解释什么,怎么解释?他本就被酒精麻痹了七七八八的大脑转不过弯,只无措地看着江砚。

  “陈简。”江砚死死抓住楼梯扶手,手指攥得发白,终于开口了,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吗?”说这句话时,嗓音还是一如既往动听,如同很久以前,江砚告白的时候,唱歌的时候,撒娇的时候,大笑的时候……可是却轻飘飘的,仿佛这个人即将蒸发在空气里,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

  陈简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他看见江砚眼眶红了,心里来不及解析的猜疑、气闷、怨憎、痛苦,乃至伤心,都被这双通红的眼睛逼退。

  这是他不能第一时间理解的,江砚为什么哭了?

  可感情从来超脱于理解之外,这眼泪份量太重、太突然,一颗一颗砸在他心上,砸得他喘不过气。

  陈简从沙发上站起来,惶然往前走了几步。

  江砚却再也受不了了,不等他说什么,猛地转过身,大步往回走。

  江砚回卧室穿上外套,取了手机和车钥匙,再下楼时没看沙发旁的两个人,也不知道陈简是什么表情,逃命似的匆匆摔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