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听麝月这般言语, 暗自吃惊。

  从前在贾宝玉房中时,麝月便是袭人身边的得力干将,精细处不亚于袭人, 若论能言善辩, 倒还胜出袭人几分。俗话说, 会咬人的狗不叫, 麝月便是这般,平日里看着安安静静的不大起眼,但到了要说狠话做狠事的时候却不含糊。

  前世里晴雯明里暗里也曾吃过她的亏。这辈子直到袭人被驱逐, 贾母和贾宝玉一意抬举晴雯, 麝月才肯听从吩咐。

  故而晴雯再料不到,麝月竟会求到自己这里。论理, 荣国府里放出去的大丫鬟并不愁嫁, 而晴雯身边的位子,只要有鸳鸯在,是万万轮不到麝月的, 不知道为何她竟这般取舍。

  晴雯正在犹豫间, 麝月早明其意。若说从前,麝月对晴雯还有几分不服气,认定晴雯爆炭脾气,虽美貌却无心眼, 如今麝月见晴雯每日里锦衣玉食, 被贾府侍奉如上宾, 又有南安太妃、永昌公主这等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诰命贵妇登门拜访, 心中早明白晴雯和自己贵贱有别, 早已是服气了。她麝月再怎么能耐,也只敢给同为丫鬟的人暗中下绊子, 如何敢拿主子开刀?

  “姑娘自该知道我的,我待主子从来都是忠心耿耿,从无二心的。若论为人谨慎周到,我或许不如袭人,但老实本分上头,可比她强多了。如今姑娘正在用人之际,何不提拔我一番?”麝月一面说道,一面不住磕头求恳。

  晴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了她这副模样,倒也不好说出拒绝的话了,只以还要斟酌为由,先打发她回去,私底下却同鸳鸯商议道:“麝月忽然来寻我,说想当我的陪嫁丫鬟一起出府,不知道可使得?”

  鸳鸯见晴雯神色,便知道她是顾着自己面子,笑道:“这又有甚么使不得的。她虽有些心眼子,但如今你是主子,她是奴才,她的卖身契捏在你手里,难道还敢犯上作乱不成?一个看不顺眼,寻了人牙子卖了去,也就是了。”

  又道:“你初入侯府,那四周的眼线不知道多少,是得寻些精细伶俐的丫鬟护着方好。麝月是个好的,既是她自告奋勇要跟着你,却是正打瞌睡时候有人递了枕头,再妙不过了。只是你身边只我们两个人,仍旧不够。”

  于是晴雯又同鸳鸯私下商议了一回,又选中了惠香。惠香也是个极有眼色的小丫鬟,偏生贾宝玉改了性情,不得出头,正在郁郁寡欢间,听说有这么个机会,正在筹谋间,见鸳鸯悄悄过来问她,自是一拍即合,再无推辞之理。

  这日贾母和晴雯商议带谁过去陪嫁,听晴雯说除了鸳鸯外,还要带上麝月和惠香,不免有些意外,叹道:“你果然是个念旧的好孩子。得了富贵也不忘提携从前的人。我本想着从我的丫鬟里拨几个给你用的,如今你既是挑中了麝月,也便罢了。”

  晴雯笑道:“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们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已是要了鸳鸯姐姐过来,老太太少了臂助,我心中正不安,又岂能再从老太太这边要人?麝月、惠香她们得了鸳鸯姐姐调.教,想来也尽够了。”

  贾母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便略点点头,允了,又道:“论理你将来是侯夫人,身边有六个八个大丫鬟都使得,只是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那边,只怕也要送人过来使唤呢。咱们已是回绝过她们一次,倒不好再拂她们面子的,若她们送了人过来,也只得收了,先不与她们做那十分机密之事,日后再慢慢设法收伏罢。”

  晴雯听贾母如此面授机宜,便知这些尽是推心置腹之语,连忙用心记下了。

  贾母又为她寻了几房机灵可靠的家人,预备着当陪房一起过去。又从自己的体己中,理了长长一份单子与晴雯当嫁妆。晴雯心中十分不安,忙道:“老太太肯将鸳鸯姐姐舍给我,又为我寻了那么多人当陪嫁,已是千恩万谢了,如何还能动用老太太的私蓄?若我顺水推舟答应了,那我成甚么人了?”

  晴雯见贾母这话说得恳切,心中感激,道:“老太太虽是有意抬举我,但我自家人知自家事,不过是赖家买来的丫鬟,之前人家皆说我是奴才的奴才,这话原也没甚么错。如今纵然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之间,有了好际遇,但人生百年,后头的事还难说得很呢?如何敢受老太太如此厚赠?”

  贾母见晴雯心思清明,心中更加喜欢,道:“你是个好孩子,心里是最明白的。既是如此,我也不瞒你,我待你这般好,除却喜欢你性情外,自然也有希望你将来提携贾家的心思。”

  遂含糊其辞,将如今贾家的窘境说了一通,无非是安享尊荣者多、筹谋运作者无一、子嗣多不成器之类。

  晴雯听了这话,忽然触动心事,向贾母道:“若说为贾家运筹者,其实倒是有的。只不过那人有些罪孽,大家面上不好提罢了。”

  遂将几年前在宁国府听到秦可卿的托付说了一遍,贾母听得冷汗淋淋,连声道:“想不到她竟有这般心胸见识!我倒是小看了她!”

  待到贾母听说宝玉明明得了秦可卿的托付,却支支吾吾,一意推辞,不由得又叹道:“宝玉固然是个极伶俐聪明的孩子,但于世路上却不通,倒有几分随他父亲,一味清高,哪里肯理会这些俗事?再者他当日一个小孩子,要他提议族中之事,却也为难了他。”

  晴雯也随着点头道:“是,宝二爷心性高洁,最是视金钱如粪土的,荣华富贵对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若非为了林姑娘,只怕连科考之事也是不屑的。”

  贾母道:“我也不瞒你,正因为他是这般性情的人,我才不惜和南安太妃、永昌公主等人相争,冒着开罪她们的风险,一定要你认宝玉为义父。你也是知道的,我如今心中最疼者,无非这两个玉儿,偏生这两个玉儿又都是天真不谙世事,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若今后他们有甚么差池,也只能求你多照看照看了。”

  一面说着,一面颤巍巍站起身来,作势要与晴雯行礼。

  晴雯哪里禁得起这个,吓得不行,连忙闪避,死死将贾母扶住,哀告道:“老祖宗这是折煞我了。我哪里禁得起这个。如今老祖宗只管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然死命护住,奋力保宝二爷和林姑娘周全。只是我心中实在惶恐得很,年纪又轻,又没甚么见识,想来想去,竟想不出来,宝二爷和林姑娘这般神仙眷侣,将来自是前途无量、富贵不可言的,又怎会有甚么差池?”

  贾母笑着道:“已是列入族谱了,还不叫父亲母亲,岂不是太过生分了?”

  她见晴雯已是许诺下来,心怀大畅,虽不曾将贾赦贾珍等人疑似同锦乡侯韩家来往过密恐被追责、王夫人私自收受甄家财物恐东窗事发等事和盘托出,却也半吐半露,将心中的顾虑尽说了,道:“好孩子,你不知道咱们家里的事。咱们家能有如今一门两国公的荣耀,都是先祖出生入死、奋勇杀敌,拿性命搏杀来的。其后到了你曾爷爷这辈上,咱们更是对太上皇老人家忠心耿耿,立下过汗马功劳。故而八公之中,惟你曾爷爷仍袭了国公之位。”

  晴雯见贾母说起贾家家史来,如数家珍,听得悠然神往,就见贾母话锋一转道:“其后你曾爷爷过世了。朝廷里义忠亲王立储呼声甚高,咱们家依了东府里你大爷爷的主意,和相熟的王公勋爵都效命于义忠亲王,原本以为或可有从龙之功,不想义忠亲王犯了事,成了庶人。这些王公勋爵们一个个六神无主,生怕新皇追究,你大爷爷愧疚不已,便舍了官位,整日在外头和道士们厮混,再不理国事家事。幸得太上皇仁慈,未曾追查下去,其后新皇登基,仍肯耐着性子抚慰旧臣。”

  晴雯低声道:“这些事我也听人略提过。论理,穆平大人是外室之子,上不得宗牒,若是义忠亲王在时,他子嗣众多,穆平大人全然排不上号。偏生他早早死了,一脉皆绝,故而太上皇老人家的眷顾尽数落到了穆平大人头上,倒是因祸得福了。只是我看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们的意思,竟是要撺掇着穆平大人自立门户,故而竟肯折节同我结交。我心中实是不安得很。”

  贾母听了晴雯的话,反倒松了一口气道:“好孩子,你是个知进退、明事理的。你既然有这份心思,我更加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