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缓缓说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既已看出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的心意, 便该知道,她们那念头,实是缥缈得很。将来你若嫁了过去, 也得好好劝劝你夫君, 莫要做了别人的傀儡才好。”

  又道:“她们既是存了这个念头, 先前赠你之物, 自是不好收回的。只怕这几日还会登门,再为你添妆呢。你到时候只管收着便是,若是一味不收, 倒是把她们先得罪了。只是日后凡事要拿个主意, 不受她们教唆,也就是了。”

  晴雯听贾母句句恳切, 皆是肺腑之言, 都是不好在人前说的私密话,便知贾母是真心实意待她,惟恐她受了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等人的撺掇, 将来在夫婿面前大吹枕头风, 为了那缥缈之至的权势,葬送了前程,也有悖贾母郑重其事将贾宝玉和林黛玉相托的本意。

  晴雯本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此时忙道:“多谢老太太指点, 晴雯自当句句谨记于心。”

  贾母见她这般乖觉, 心中甚慰。

  王夫人见那些女眷都打着来拜见老太太和她的旗号,转头却到晴雯处攀谈,心中颇为失落。等到下个月初二入宫见元春时,叙了国礼之后再叙家礼,坐在一旁说些闲话,便悄悄将家中苦恼之事一并与元春说了,意态寥落道:“如今你姨妈因了你表弟没了的缘故,到咱们家大闹过几场,竟怨着我耽误了事,说甚么若早说不能成事时,也好转头求别人,偏我一口应承了,直拖到判了个秋后问斩才说不中用,倒把好好的时机都贻误了。你表妹宝钗倒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只她一人打理着家业,我看这些日子也不来家里走动了。想是虽面上不说,心中仍然是怪我的。”

  元春心中也有许多烦心之事,只得勉强敷衍道:“姨妈家没了顶梁柱,心中必然是烦闷的,便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母亲休要与她们计较便是了。至于无钱宫中使用,倒还是小事,不过我面上难看一些,底下人们敷衍一些罢了。”

  王夫人听元春说起银钱之事,面作悲戚之色,道:“如今我的体己,已是命人拿出去当了个七七八八了。原想着把话说开,便是官中的钱也是用得的,想不到老太太执意不肯,倒是委屈你了。”

  又道:“老太太从前那般疼你,如今也只肯把体己悄悄给你林妹妹使用!”

  元春听了这话,又气又笑,道:“母亲一时情急,竟糊涂了不成?如今林妹妹已是咱们家的人,老太太肯补贴给林妹妹,便是补贴给宝玉,你正应该欢喜才是。”

  王夫人见左右无人,又抱怨道:“若只补贴,也倒罢了。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凤丫头因操办宝玉大婚之事,伤了元气,下头又见红了,相熟的太医过来诊过了,一个个面有难色,只一味搪塞,开出来的方子也不过是些补气吊命的方子,每日里用的人参倒不少,一概不中用。我前几日听大房那边的人悄悄在说,凤丫头眼看着是不行了,等到她果真咽气了,另觅了不嫉妒、明事理、好生养的新人当续弦。你说说看,这都是甚么话!老太太只管装聋作哑,当没听见似的。”

  元春不觉头疼,料定是王夫人护短,因王熙凤是她王家的人,故而为王熙凤鸣不平,不觉叹道:“她既是小产落下的病根,就该好生调养才是,如何又要她为家中琐事劳动?如今她病成这般模样,自是生养不得,便是母亲,也不好一味护着她,说出要大房绝嗣的话,老太太也只能装聋作哑了。”

  王夫人听元春言语里隐隐约约有指责自己之意,忙道:“老太妃娘娘亲自赐婚,这般大事,家里人手不足,如何操办得来?万般不得已才拖了她上阵的。况且要她帮忙时候,我也问过她,她说已无碍了,我才允了的,谁知道她一味好强,竟在这要紧事上瞒着不说呢。”

  元春道:“如今林妹妹已是嫁进来了,三妹妹也一日大似一日了。母亲大可将家中内务皆交给林妹妹、三妹妹打理,自己也少操些心才好。”

  王夫人心中哪里肯安心放权,摇头道:“你林妹妹和三妹妹年纪还小,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咱们家还有一件大事未办呢,你宝兄弟房中的丫鬟,竟认了他为义父,正张罗着出嫁的事呢。老太太心肠太好,一心想着抬举丫鬟,给她出身,才揽了这般事回来,我哪里能闲得下来?这回事比你宝兄弟新婚还要大呢,你林妹妹和三妹妹如何料理得来?别的不说,单每日里上赶着奉承她的堂客的车轿都把外面半条街停满了。老太太又出了私房与她做嫁妆呢。我倒是无所谓,听说大房的人这几日气得不行,每日里指桑骂槐的,就差未明着说老太太糊涂了。”

  元春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沉思片刻,突然问道:“我记得前几年我省亲那回,园子里有个尼姑庵,那主事的尼姑是咱们家特意下了帖子请的,你事后也与我说起过,是祖籍姑苏的小姐,我当时就告诫你,她既是惹了麻烦过来避祸的,倒要谨慎小心些,早早送走为妙。如今她可曾走了?”

  王夫人面色便不甚好看,只得支吾道:“这又算甚么大事?她家从前虽吃了官司,但都出来这么久了,又是出家之人,在你贵妃娘娘的省亲别墅中住着,难道锦衣府的人竟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偏进去搜查,非不依不饶,赶尽杀绝不可?便是合族犯罪,抄家流放之时,也没有要罚出家之人的道理。”

  王夫人一开始说话的时候,还有几分语意迟钝,到了后头,竟是越说越理直气壮,暗想她私自收留妙玉,亦算不得甚么过错,一来锦衣府不至于公然驳贵妃娘娘的面子,去搜查贵妃娘娘的别院,二来便是搜查,那妙玉是出家之人,就算家里获罪,也是无碍的。

  元春见王夫人言之凿凿,斩钉截铁,虽心中仍有几分不安,却也只得就此揭过,叹道:“只要她不曾窝藏犯官家的财物,想来也不算甚么大事。只是若能请她离开,还是及早请她走人的好。如今咱们家里,使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大观园里那么大的开销,也须想个法子节省节省才好。”

  王夫人起初自信满满,料想公公生前便有遗训,教贾家老老实实弃武从文,休要和从前那些人家来往过密,想来必是无碍的,但见元春神色凝重,心中吃惊,又寻思了一回,想起贾赦、贾珍平日里做派,却又几分拿捏不定起来:“咱们二房自是不相干的。论理,大房和东府里,也不该有牵涉才对,只是他们倒是常和神武将军一家来往的……”王夫人想到这里,不由得越想越怕。

  元春见王夫人这个模样,倒也猜到了几分,轻叹道:“我本想着,老太太从不乐意掺和到义忠亲王那些旧事里的,怎肯要宝玉收晴雯做义女?如今看来,只怕她也料到了几分,是预备着为贾家铺一条后路了。她这般深意,宁可舍了自己的私房也要铺路,正是为贾家好、为二房好的意思。将来若果真出了事,也好有个照应。就算别人私下里不赞成,母亲也该赞成的。”

  王夫人得了元春这番语重心长的告诫,细想了一回,后背皆是冷汗,坐在轿子里回贾府的时候,还有几分后怕,暗暗将贾母所作所为想了一通,深感叹服,暗道:“东府和大房如此作死,却是不好和他们同流合污的。最好能寻个法子,早早分了家才好,免得被这群不知道死活的给拖累了。”转念又想到,若是贾母健在,这时候闹分家,倒有几分不好看,又开始愁肠百结。

  王夫人这般皱眉想着心事,不觉已回到荣国府,见门口又停着几辆车子,便问谁又来了。金钏儿过去问了片刻,回来禀告说,是兵部尚书大司马家的贾夫人和礼部尚书徐家的徐夫人、徐三奶奶牛氏等人过来了。

  “谁?贾雨村夫人过来了?”王夫人讶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