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期, 定在十月初,正是黄叶纷飞、霜菊傲寒、初冬风景胜似春华的好季节。

  自九月开始,送礼者便络绎不绝, 到了九月末时, 皇宫中老太妃娘娘、皇太后等人皆有赏赐, 元春亦命太监夏守忠送出妆缎十二匹, 彩缎十二匹,金项圈八个,金手镯八个, 为宝玉大婚贺仪。

  李纨、探春等人每日里辛苦, 只将所收贺礼分门别类,登记造册, 皆收在库中, 王夫人又带着凤姐每日迎来送往,忙得脚不沾地。

  到了十月初八黄道吉日,荣国府张灯结彩, 大门洞开, 鼓乐丝竹之音通衢越巷。

  这日贾家的亲朋故交皆来观礼,那南安王一、北静王、西宁王、永昌公主、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等人家悉数到场。

  众人见细乐吹吹打打中,八抬大轿进了门来,两个喜娘披着红, 扶了新人走下轿子, 这边贾宝玉早满面春风, 迎了上去, 无不连连赞叹, 都说甚么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因这是皇家赐婚, 事事皆按了皇家规矩办,拜谢天地高堂、坐床撒帐等事亦繁琐无比。宝玉起初欢欢喜喜,到了后头,却忍不住有几分精疲力尽,转头看着林黛玉顶着红盖头坐在那里,只觉得人生极乐不过如此,不禁拉着黛玉的手,正想说几句体己话,早有喜娘在旁提醒道:“宝二爷且出去敬酒罢。有我们陪着林姑娘呢。”

  贾宝玉携着林黛玉的手,犹自依依不舍,林黛玉轻笑一声,劈手夺过,轻声道:“你这个呆子,又在这里做甚么?莫要让人看了笑话去。岂不闻两情岂在久长时?”

  永昌公主也道:“我起初也只叹我没这个福分,再回过头来想一想,竟是老太君想得更周全。只是不知道何时开宗祠列入族谱?到时候我们得了消息,也好过来恭贺一番。”

  贾母便知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仍在意晴雯不肯奉她们为母家的事,只是碍于忠顺王妃和贾家面子,不好直接开口罢了。当下笑道:“这个却还早着呢。总要等我孙媳妇过了归宁之期,再慢慢禀明族长,开了宗祠才好。”

  永昌公主忙道:“到时候只怕晴雯姑娘的婚期也近了。只是不知道预备着带哪些人过去?当年义忠亲王最是风流倜傥,想来这位顺义侯,必然也有几分。陪嫁的丫鬟须得伶俐美貌,方不辱没了咱们这些人家的体面。我家有个小丫鬟……”

  贾宝玉听到这里,知道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等人虽不得收晴雯做义女,仍旧不甘心,要往她身边安插人了。这等内帷之事,却不是他这等须眉男儿好插嘴的了。于是悄然退出,在九曲回廊上转了几个弯,眼睁睁看着挂在走廊里的一只红嘴绿鹦鹉发呆。

  猛然间听到一阵大笑声传来:“宝二爷大喜的日子,不在前头应酬,却在这里做甚?”

  贾宝玉回头看时,见是贾雨村。贾雨村虽和林黛玉有师徒之谊,却太过钻营,同贾宝玉的性子南辕北辙。故而贾宝玉颇不喜他。奈何贾雨村奉承王家和贾家颇殷勤,这几年更得了王子腾的青眼,一路提拔,如今已补授了大司马,正是从一品兵部尚书之职。贾宝玉虽不喜他,却也只得耐着性子,同他敷衍一二。

  不多时又有冯紫英、陈也俊和卫若兰等人提着酒壶过来寻他,非要灌他喝酒不可。几个人嬉笑打闹,乐作一团。

  提起义忠亲王遗孤之事,冯紫英不觉有些懊悔,向贾宝玉抱怨道:“我那些日子,被韩家坑苦了。家父也责怪我不分是非,竟误与青莲教歹人结交,差点酿成大祸!”

  贾宝玉此时已微微有些醉意,怔怔道:“太上皇和皇上同至亲重逢,欢喜还来不及,又怎地会追究从前之事?除却韩家,其余人不都好好的?”

  冯紫英摇头道:“你哪里知道我的懊恼处!你当那位顺义侯是谁?便是我家的厨子,你还曾与他攀谈过几句的!我本想着,从前待他不薄,日后还好上门走动走动。想不到偏生你家拔得头筹,只派出一个丫鬟,便轻轻牵着他走了!”

  贾宝玉听了这话,也觉得遂意,笑道:“各人自有缘法,这是勉强不来的。你且莫要说我家如何,你当初既待他甚厚,便只管上门走动就是了。对了,今日顺义侯可曾过来?”

  冯紫英也喝多了酒,大着舌头道:“怕是你家未曾下帖子,他原同你家没有往来,不好厚着脸皮过来呢。”

  卫若兰也在一旁笑道:“正是呢。须得你嫁了义女过去,他才好叫你一声岳父呢。”

  贾宝玉醉态更甚,瞪了卫若兰一眼,笑骂道:“你们就知道拿我消遣!”

  陈也俊却压低了声音道:“顺义侯这些日子正在忙碌呢。太上皇老人家知道他赶着娶妻,正在为他翻修府邸,听说便是景田侯裘家的府邸。除了这个,太上皇老人家又为顺义侯请了文武师父,那课业据说极重,他哪里有闲暇出来?”

  卫若兰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却也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莫非,太上皇老人家的意思是……”

  冯紫英皱着眉头,背手说道:“古往今来,这立储之事,实是众说纷纭。有那兄终弟及的,也有传兄弟之子的,我等又如何能窥知上意?”

  贾宝玉喝多了酒,见他们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尔等实是想多了。国之储君是何等大事,乃是社稷之本,万民之仰望,又怎能如此儿戏?”

  几个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到旁边一阵咳嗽声传来,众人回头过去看时,只见正是贾雨村,少不得过去攀谈几句,也就将方才所议之事轻轻掩过了。

  这日贾宝玉终遂了平生心愿,志得意满,此后佳偶天成,鸾凤和鸣自是理所当然之事。三日归宁之期既满,贾府之中仍旧宾客盈门,又过了十几日,方才渐渐止住了。

  这日贾母同贾珍商议过了,命人去城外道观接回贾敬,会齐贾氏族人,开了祠堂,将林黛玉和晴雯名讳载于族谱之上。

  此时贾母早私下唤了晴雯,当着她的面,将得自赖家的那份卖身契给烧了个干净,又打发了人写了文书到官府备案。以晴雯之傲气,也不由得泪水长流,她终究销了奴籍,再不必受那丫鬟之苦了。

  只见祠堂之中松柏苍翠,一道白石甬路笔直通往阶前。抱厦前是太上皇御笔的九龙金匾,五间正殿里香烛辉煌,锦幔高挂。贾氏族人虽多,但行礼之时鸦雀无声,最是大族气象。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全了族礼,因祠堂坐落于宁府西边,那尤氏婆媳便邀了贾母、黛玉、晴雯等人入府吃茶。

  晴雯虽来过宁国府许多次,但皆不曾似这日里这般窘迫,被许多双眼睛细细打量探究着,就仿佛从前未曾见过她一般。她虽是个爽利大方的性子,也不免有些发蒙,只得强打起精神来,尤氏问一句,她答一句,破费心力。

  晴雯听了,欲要回答时,却又不好意思,只能默然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林黛玉一声轻笑,将话题引来,这才重新自在起来。

  又过了几日,给晴雯赐婚的圣旨颁下来了,贾母便开始张罗晴雯的嫁妆,又忙着给她筹备陪嫁的家人。

  鸳鸯也在旁劝她道:“东府里尤大奶奶说话虽然直些,但是也有几分道理,侯府夫人却不是好做的,须得事事留心,时时在意才好。不然的话,咱们也寻了人去江南走一遭,将那生得标致风流的女孩儿,买来几个当陪嫁?”

  晴雯摇头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倒也不必如此。谁不知道我是个一穷二白的,又怎会有银子去江南买人?”

  鸳鸯道:“难道老太太会要你破费不成?”

  晴雯只摇头不许,这日里又到贾母屋里来,同贾母商议带过去陪嫁的丫鬟。除却鸳鸯外,又选了麝月、惠香二人。

  原来怡红院中的大丫鬟,除却麝月外,各自有了归宿,偏麝月落在了后头,正彷徨间,见晴雯得了好处,便悄悄过来求晴雯,道:“姑娘自该深知我为人的,如今听说姑娘要嫁人了,带上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