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还多了一人, 华服金冠, 容貌阴柔秀美, 但宝玉凝神细看时,却瞧不出那人来历,心中惊诧不已, 暗道:“这京城里竟然有我从未见过的王孙公子?”

  裘良对那人却是客气得紧, 请那人上座,言语间只以大人“称呼”, 又把贾宝玉介绍给他, 说:“这是国公府贾家的二公子,自幼衔玉而生,他姐姐在宫中侍奉, 如今已是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了。”

  那人点点头, 冲着贾宝玉笑而不语。贾宝玉却从这人的笑容里察觉出一些异样,心想:“难道此人是外省藩王的子侄辈,从未曾交际应酬过,故而这般拘谨?”

  这番一打岔, 先前与云儿谈论之事已是论不成了。那云儿此时酒已经醒了一大半, 深悔失言, 贾宝玉再三引逗她开口时, 也只拿别的事情搪塞, 再三笑着道:“我说玩笑话而已,二爷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但贾宝玉听了云儿这番荒诞不经、大逆不道的言语, 竟然觉得颇有道理,他于席间应酬不甚在意,只管细细揣摩这句话的意思。

  一时散了席,长随李贵并两个小厮扫红、锄药服侍着贾宝玉回去,在马上时,犹默默细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荣国府后角门,欲要悄悄溜进大观园时,却突然听到哭声呜咽,声音里依稀夹杂着“宝二爷”几个字。

  贾宝玉一愣,立在马上正发呆,李贵却已是凑上来,向宝玉禀道:“禀二爷,是袭人她娘带了她嫂子并两个孩儿,在咱们府后门口闹事呢,可要避开?”

  宝玉拉着马踟蹰片刻,突然间笑了笑:“避是避不开的。有人算准了我从这边路过,故意知会过他们的。避开这次,还有下次,如何避得开?”

  李贵见他言语里的意思,竟有些疑心有人把他行踪告于外人似的,忙谢罪道:“二爷明鉴,小的对二爷忠心耿耿,半点口风都不曾吐露于外人。”

  贾宝玉摆摆手:“说的不是你们。”又吩咐道:“我本拟直接回园子里,偏偏撞上了她们。这些人哭哭啼啼不干不净的,自是不好带到家里,你们暗暗引了她们到一个僻静所在,我有话说。”

  又吩咐扫红道:“你去外书房寻茗烟,让他过来见我。”

  这日茗烟和墨雨皆不当差,轮扫红和锄药贴身伺候,故茗烟只在外书房候着。这时候听扫红说宝玉传唤,忙一路小跑过来,见贾宝玉立在一处空阔所在,背对着他,李贵和锄药垂手侍立在旁,另有袭人她娘和嫂子带着一双小儿女匍匐跪在地上,心中早凉了半截。

  茗烟暗自想:“二爷素来心肠最软,最为平易近人,看不得贵贱之分,如何见这群妇孺跪地求他,竟然无动于衷,扶也不扶的?”连忙放重脚步,过去躬身给贾宝玉请安。

  贾宝玉这才回过头来,用马鞭子一指袭人家人,问茗烟道:“你叫她们来的?”

  茗烟叫屈:“二爷这话从何说起?”

  贾宝玉叹了一口气:“你从来都是个聪明人。故而我这边一应机密之事,从未瞒过你。只是如今你年纪大了,自然要为自己考虑,倒也是人之常情。如今袭人家里人来找我,说袭人她哥哥获了罪,被流放了,娘们儿几个没有依靠,都要求我。我又有甚么法子,想来想去,你平素对袭人颇多照应,我虽不曾说破,却总看在眼里。当今之计,不如将袭人配给你,岂不是两全其美?”

  茗烟听了这话,震惊不已,继而喜上心头。他本是贾宝玉贴身伺候的小厮,从前袭人把持宝玉内宅之事,多有向外面通消息的,次次都来寻他,一来二去之下,他感念袭人性情温柔,娇俏可人,竟渐渐起了恋慕之心。因知道袭人已是宝玉的人了,将来少不得一心筹谋着当姨娘的,也只得按捺下心中所思,每每帮她助她,竭尽全力,并无怨言。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袭人竟然出事了,不知道怎的竟惹怒了贾府的女主子,将她撵回家去,却又不发还卖身契,显然是让她在家由母亲哥嫂养着,自生自灭的意思了。

  先前袭人几次托人寻茗烟哭诉,说哥嫂苛待于她,要茗烟暗中告诉贾宝玉。茗烟冷眼旁观,见宝玉恼袭人甚深,不敢依言求告,直到袭人哥哥出事,花家人男丁皆无,孤苦无依,重新求上门来,茗烟才大着胆子,告诉她们一条明路,只说宝玉这日赴宴,回程时必于此处经过,只叫她们暗暗在后角门处守着。

  谁知花家人固然等来了贾宝玉,求告一番。宝玉却聪慧过人,一眼看破必是茗烟在其中搞鬼,发话说要将袭人赏赐给茗烟。

  茗烟此时免不了又惊又喜。

  其实以他之聪明伶俐,若是对贾宝玉依旧忠心耿耿,这么再跟随几年,将来贾宝玉成家立业,那外头的事,少不得是托他管着的。到时候主子赏赐了府里家世清白、忠心精明的丫鬟与他为妻,成了管家娘子。这般慢慢熬下去,未尝不能熬到如今周瑞家、吴新登家的地位。

  但如果这个时候娶了袭人这个早就被贾母、王夫人等人厌弃的丫鬟为妻,这些前程便尽数没了。贾母、王夫人断然不肯叫已经犯事撵出去的丫鬟重新回来当管家娘子的。那他也只能到府外庄子上谋一份闲差了。

  只是心动归心动,觊觎主子女人却是重罪,茗烟连跪地向贾宝玉连连磕头,剖白心迹道:“二爷,茗烟对二爷忠心耿耿,从未起过甚么不该有的念头,二爷明鉴啊!”

  贾宝玉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是那不辨是非的霸道人。袭人既已去了,自是和我房中没有半点干系。但是她们偏偏来求我,我也想袭人将来有好日子过。你且细想,袭人的卖身契还在府里,自是不好往外聘的,何况她犯下那等罪行,岂能嫁到甚么好人家里?想来想去,不若把她托付给你,我再禀明老太太,给你寻个外头庄子上的话。你素来是个机警的,定然能照顾得她一家老小平安。”

  其实贾宝玉这番话,固然是在为袭人找下家,却也已是存了舍弃茗烟的打算了。茗烟鬼迷心窍一般,背着他将行踪告诉袭人家人,已是先负了主子。便是撵他出去,却也不冤。

  茗烟素来机警,此时却未能听出贾宝玉话里的意思,只顾满心狂喜,暗道:“我如今年纪还小,若得宝二爷恩典,娶了袭人姐姐,我家里人定然会骂我。但袭人姐姐这般可怜,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茗烟这边正在胡思乱想,尚未说话间,那边袭人的嫂子却早已是急了眼。

  袭人的嫂子心中清清楚楚,花自芳之所以被流放,就是为了助袭人在贾宝玉房中争宠。如今既是棋差一着,袭人被撵回了家,花自芳那边运气不好,不知道怎地竟被人揪出来,家里更是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得一心巴着贾宝玉了。想来京城里这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多有养外宅的,只要能让贾宝玉松口,成了他外宅,却也是一条出路。贵妃娘娘亲弟弟的外宅,说出去倒也尊贵体面。

  袭人一家早知贾宝玉多情心软,正是抱着想给贾宝玉做外宅的心思过来求告的,岂料贾宝玉竟然发话要把袭人许配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厮!

  “不能啊!二爷行行好,不能这样对我们家姑娘啊!我们家姑娘只有二爷这么一个男人啊!”袭人的嫂子不管不顾,扑了过去,早被李贵和锄药拉开。

  其实贾宝玉提议要把袭人许配给茗烟,也是担了许多不是的。他看出茗烟对袭人有意,这才打算冒着被老太太、太太埋怨的风险,玉成二人,谁知道茗烟这头尚未发话,袭人一家反倒不知好歹,先叫唤起来。他因厌胜一事,对袭人一家早寒透了心,此时见她们不识抬举,更觉意兴阑珊,一点疼惜袭人的心思都没有了。遂飞身上马,任由袭人一家又哭又闹,全然不理会,一径大马回府去了。

  袭人亲娘和嫂子欲追赶时,早被李贵拦住。李贵皮笑肉不笑说道:“论理,袭人也是学过规矩的,难道竟没有告诉过你们,我们府里不比别的地方?我们爷肯与你们好好说话时,是你们的福气,偏你们胡搅蛮缠,故而这福气竟也没了。这是你们命该如此,更怨不得别人。若要再闹时,一把扭住押送京兆府,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到时候你们一家子死在大狱里,也没甚么人会叫屈的。”

  袭人亲娘和嫂子听李贵这般说,心中早惊呆了。她们只想着贾宝玉平素为人软绵和气,对女子最是怜惜,就算哭一哭闹一闹也没甚么,却忘记如今贾府炙手可热,家奴豪横,果然将她们扭送官府,问了一个甚么罪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茗烟本是一片好心,不想贾宝玉尚不见怪,却遭袭人家人嫌弃至此,一片心肠也凉了。袭人家人看不起他,他岂有看得起袭人一家的?当下跟在李贵后头说道:“不错,正是如此。以我的意思,你们还是早些回去,找袭人商议个章程出来。你们如今竟还不知道自家处境?袭人卖身契还在府里,若说要寻个出路,也只能嫁与贱籍,这还得禀明老太太、太太,求得主子们点头。难道还做甚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吗?想爬我家宝二爷床的丫鬟多了去了,不见得个个都有脸求宝二爷负责的。被太太发现撵了,也只好自家丢脸,难道竟还能寻主子的错处了?你们只管在外头宣扬,坏了自家姑娘的名声,也只不过徒添笑柄罢了,又有谁会说我家宝二爷的不是?”

  袭人亲娘和袭人嫂子见茗烟从前受袭人所托传递消息,常来自家走动,那言语都谦恭得很,因此反倒看不起他,不想他一时变了脸,竟然说出这等狠话,不由得都变了脸色,呆立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