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只觉得仁至义尽, 再不理会袭人家人,一径进了园子。晴雯等人见他回来,见他身上满身酒气, 忙过来伺候他换衣裳, 又与他倒茶喝。看他面色不好, 只当是在外头受了气, 也不多问,心中盘算着等到明日悄悄打发小丫头问过墨雨,必然一问便知情由。

  谁知贾宝玉因在外头和云儿说了许多话, 复又见袭人家人这般嘴脸, 心中不快,只拉了晴雯的手不许她走, 欲将发生之事一一告诉她, 竟向她讨一个几方兼顾的万全之策,向她喃喃道:“好丫鬟。我固然有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但你们又该怎么办呢?你看这满园的鲜花, 终究须人呵护, 除我之外,还有谁竟有这般心肠?”

  宝玉最听不得让他上进读书之话, 闻言不免气得把晴雯的手撂开。晴雯忍不住偷笑,宝玉这才醒悟她是故意如此。欲要再捉她时,晴雯却滑溜非常,早闪身走开了。

  宝玉轻咳一声,恼羞成怒道:“这丫头如今越发大胆了。竟连爷儿们也不放在眼里了。”

  正欲再说些甚么,突然听见小丫鬟在门口报说:“赖奶奶来了。”

  贾宝玉便知是赖大家的。因小丫鬟身份低微,所以称呼她时刻意抬高了一倍。

  晴雯等人听说头号管家娘子来了,不敢怠慢,赶紧出门去迎接,一路将赖大家的迎进屋里,奉过了茶,和宝玉答了几句话,赖大家的方笑着说道:“我也不叨扰宝二爷了。今儿个我到园子里,原本是来寻晴雯姑娘的。”

  晴雯听见这话,忙出面招待,将赖大家的让到自己房中坐定,赖大家的先笑着说:“姑娘大喜啊!听说姑娘如今得了老太太的话,总揽宝二爷房中各项事务,真是金子终须金子换,方不辱没了你的才能。”

  晴雯听赖大家的说这话,便知她在提醒自己不得忘本,忙笑道:“赖大娘说哪里的话,原是老太太见我还与宝二爷使唤得,随口派下的差事罢了。说起来多亏了赖大娘一路费心。”

  赖大家的听她这般说,颇为满意,又说起自家老大赖尚荣欲求了贾府,选出去当官,说主子已是松了口,这事只怕有七八分成了,说话间洋洋得意,便如同自家已成了诰命夫人一般。

  晴雯见她这般,少不得从旁奉承。赖大家的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来,笑道:“这几日家里事多,今日来得匆忙,姑娘已是高升了,我竟尚未准备贺礼。只得过几日再送来了。这荷包不算甚么,只是我随身携带之物,姑娘留着赏人吧。”

  晴雯看那荷包沉甸甸的,便知其中多半又是银钱之物,一力苦辞,赖大家的只笑道:“姑娘也知道,我家是不缺这些的。姑娘在这园子里,少不得要处处打点的,凡事只求体面,莫要堕了我家名声就是。姑娘若再不肯要时,便是看不起我了。”

  她这般说,晴雯也只能收下了。

  一时送走了赖大家的,晴雯寻了个当口打开那荷包细看时,却见是两锭沉甸甸的金元宝,少说也有四五两重,心中默默感慨,仍旧将那金元宝锁入妆匣之中,和上次贾母赏赐诸物堆在一起。

  贾宝玉只当他在外头路遇袭人家人之时瞒得神不知鬼不觉,岂料贾母竟又知道了。这日晚饭过后,贾宝玉本欲随林黛玉一起回大观园,贾母却唤宝玉留下,将他带入内室,问他道:“那袭人的卖身契如今还在咱们家里,她年纪也大了,少不得要寻一条出路的,你心中是个甚么打算?”

  贾宝玉随口道:“还能有甚么打算。要么就在咱们府里寻个小子胡乱婚配了,若是无人要她时,便在外头找个人家也就是了。”

  贾母故意道:“可叹这丫头服侍我一场,我原本看着她忠心,是想给她个恩典的。不想竟看走了眼。如今给她在外头找人家,却也不易。她本是奴籍,自是只能配了那贱籍的。一时之间,哪里那般轻易便找到合适的?”

  贾宝玉漠然道:“这自是太太和凤姐姐该操心的事。听说咱们家的下人们每隔几年便要配这么一次,依旧照旧办便是。”

  贾母见贾宝玉对袭人下场并不十分挂怀,这才放下心来,道:“你今日在后角门那边的应对,我已是尽知了。你做得很好,虽是待丫鬟们温柔细致,却也得赏罚分明,才是咱们这种人家的主子驭下之道。岂有被丫鬟们一意蒙蔽,牵着鼻子走的。只有一样,那茗烟也是个有异心的,你又打算如何处置?”

  贾宝玉听贾母这般发问,方知贾母耳目灵通,只怕自己将袭人许配茗烟,结果被袭人家人拒绝之事,再也瞒不住了,沉吟片刻,才道:“茗烟伺候我甚是尽心。原本我但凡有机密之事,大多都是托他做的。但如今既然将此事挑明,却也不好再留着他了。正想与老太太讨个恩典,不知道咱们家里离京城近的那些庄子,可有哪个庄子是田产丰饶,产出富足的,如今竟派了他去那里可好?”

  贾母点头道:“你有心了。只是才撵了袭人,如今又驱茗烟,只怕在外人眼中做实了他们的私情,却不好看。不若我先说与凤丫头知,过些日子慢慢打发罢。”

  宝玉低头思忖,果然觉得这般更好,忙应允了。

  贾母又指点宝玉道:“你如今也大了,行事更沉稳了不少,像个大人了。只是还有一件,今后若遇这种事情,莫要在大街上处置的好。虽你看是僻静无人之处,却不知道隔墙有耳,会传成甚么样呢。”

  贾宝玉悚然而惊,忙点头称是。这才辞别了贾母,晴雯和檀云两个人带了小丫鬟跟着,前面又有几个婆子在前头引路。

  此时夜色朦胧,月上梢头,园门口值守的门房里灯光掩映。贾宝玉走在甬路之上,突然间一阵心浮气躁,看前面一堆山石耸峙,便想绕过去在那无人僻静之处小解。

  晴雯檀云见状,忙叫婆子提了灯笼在原地等着,又吩咐小丫鬟去准备洗漱之物,自家跟着宝玉往前又走了两步,正欲停步转身时,忽然听见一阵幽幽的哭声传来。

  那贾宝玉胆子最小,忙跑回晴雯身边,道:“园中有女鬼!”

  此处正是大观园的东北角处,离梨香院颇近。若说戏子们贪玩,悄悄来大观园中玩耍也说得通。只是小戏子竟在偷偷哭泣,期间必有情弊。

  几个人都好奇心起,屏住声音又走近了些,方见竟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那女子一边嘤嘤哭泣,一边抱怨道:“你们家既然把人从姑苏买了来,关到牢笼里,起初只说好好学戏,在贵妃娘娘驾前侍奉。如今又做这许多偷鸡摸狗的事,又叫人如何是好?”一面说,一面在那男子怀里挣扎。

  男子力大,一把抱住女子,嬉皮笑脸道:“好人儿!我自姑苏见你时,一眼便相准了,只是见你当时年幼,不敢轻举妄动。再想不到贵妃娘娘竟然特意颁下懿旨,说不准封禁了这园子,你我才有相见的机会。”

  女子扭捏道:“若要见面时,白日里你哪天不去梨香院三四遭?哪里不得见面。若想做那羞人的事,除非你三媒六聘,娶了我才好。”

  男子道:“你说得容易,却有所不知。我如今虽是分了房舍单过,但我那叔叔一向看管我甚严,若要娶妻纳妾,非得他点头不可。再者你的身份又同别家女子不同,你是贵妃娘娘的人,我若是昏了头开口去讨,便是不臣之罪,准被骂得狗血淋头。”

  女子道:“虽是如此,但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岂能和你不明不白?”一面说,一面挣扎得更狠了。

  贾宝玉和晴雯檀云三人潜伏在那里,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们此时已凭借声音听得明明白白,那女子便是晴雯所说的龄官,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贾家的正派玄孙,一向颇得东府里贾珍照拂的贾蔷。

  晴雯见龄官挣扎得厉害,便想出声惊扰他们,却被宝玉制止。三人又听了一阵子,贾蔷居然天良发现,未对龄官用强,竟将她好好送了出去。

  三人待他二人走远,才长出一口气。晴雯忍不住吐槽道:“十二个女戏子中,数龄官生得最好,人也聪明,她唱的戏便是连贵妃娘娘也赞不绝口的。幸亏她未被蔷大爷诱哄了过去。”

  贾宝玉却摇头道:“不,她其实是真心的。她对蔷儿有意。她心中有意,还能如此坚守清白,倒越发令我敬佩了。”

  晴雯不服,追问缘由。贾宝玉并不回答,心中却想起几日前园中暴雨,他曾亲眼目睹龄官一个人蹲在蔷薇花架下,用金簪子在地下画,一笔一笔皆写的是“蔷”字,写了一个字又一个字,连暴雨打湿了衣裳也未察觉到。

  贾宝玉当时不明白龄官在地下画蔷的深意,今日无意之间撞破她和贾蔷卿卿我我,方知其心。只是此事自然不便说与旁人知,他只管寻了僻静地方小解,和晴雯檀云二人重新回到甬道上,那端着热水盆的小丫鬟们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所幸天近五月,正是炎热之时,水盆中热水放置许久亦不甚冷。晴雯和檀云便服侍着贾宝玉洗过手,一行人径直回怡红院。待进了门,众丫鬟婆子一齐迎了出来,灯光灿烂,将偌大一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麝月一眼看见贾宝玉神色呆滞,神采全无,愣在那里不知道想些甚么,惊呼一声道:“二爷这是怎么了?”

  晴雯这才发现贾宝玉神色有异,料想必是先前受了贾蔷龄官之事惊吓的缘故,笑着说道:“这不算甚么,二爷又在想心事,正发呆呢。”一面说,一面用手暗暗推了贾宝玉一把。

  贾宝玉这才回过神来。他举目四望,看众丫鬟穿红着绿,满当当站了一屋子,一个个笑容灿烂,各有风姿,当下幽幽长叹了一声。

  那惠香最是伶俐不过,忙笑着凑上来嘘寒问暖,追问宝玉叹气的缘故。

  贾宝玉又叹口气说道:“今日在外头,有个奇女子与我分说疗妒之方,我虽是信了,心中却有犹疑,暗想你们都是青春娇艳之花,若我撒手不管,你们又该如何?如今想来,竟是前缘自有天定,各人只顾各人的缘分罢了。”

  惠香听了茫然而立,麝月等人也猜不透贾宝玉为何突然发了这么一长串不合时宜的言论,只晴雯知道怕是撞见龄官的缘故,此乃私密之事,她自然不会往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