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了很久。久到天色更为阴沉,一点日光也透不进。

  火光正在一点点熄灭,房间再次变得晦暗,路荺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安薄靠坐在床尾,抱着自己的双腿缩成一团,将头埋了进去,看样子是在睡觉。他的眉眼温顺,安静,仿佛从水彩中诞生的一样,还是个男孩。

  路荺坐起身,看了他几秒,没有叫醒他,而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掌心。

  昏沉的意识中,他依稀记得那抹温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莫名地缺失了什么。

  那种感觉,如同上一次共处一室的时候,他牵住了安薄的手,毫无缘由的。

  在月亮岛那间逼仄的木屋里,比柴火都要闷热的温度——在床上,月光下,他们建立了某种连结。

  只是看着,便忍不住做出这样的举动。

  片刻的出神后,眼前那道蜷缩的人影稍稍动了动。

  路荺重新看向他。

  或许只是被那动静吸引,或许他想在安薄脸上看到其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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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荺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大概觉得安薄可以接收外部信息时,他开口道:“醒了。”

  安薄眨了眨眼睛,慢慢看向他。

  “还睡吗?”路荺问。

  五秒之后,安薄摇了摇头,平稳呼吸间,动作极为缓慢。

  路荺难以控制地笑了一下。

  也许就是这一声笑,安薄稍稍回过神,放下了双腿,将两脚落到鞋面上。

  床板不算宽,也有些发潮,轻微的动作都会引起一阵咯吱声。

  安薄:“雨还没有停吗?”

  路荺动了一下,道:“快了。现在几点了?”

  安薄顺势抬起手腕,看到表盘上的指针,“下午三点了。”

  接着,他看向路荺,道:“你醒了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路荺道。

  安薄点头,默默穿上鞋。

  路荺忽然问道:“你没做梦吗?”

  安薄手上动作一停,迷茫地看向他,似是没听清,“什么?”

  路荺无事发生一般站起身,对他说:“没事,总看你做梦哭,习惯了。”

  他说得很平淡,但安薄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道:“我不怎么做噩梦了。”

  路荺“嗯”了一声:“那就好。”

  然后,他径直走向门口,打开房门,湿冷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雨停了。

  他们将屋子里的摆设全部归回原位,走了很久之后,回到了营地。

  营地早已聚集了许多人。

  安薄放眼寻找他的队伍,看到几人围在一起忧心忡忡地讨论着什么,然后,有一个人与他对视,接着整个队伍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吓死我了……”队长长舒一口气,“还以为你失踪了!”

  安薄绕了绕手指,小声道:“抱歉……”

  路荺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让他靠向自己,道:“先回去换衣服。”

  安薄点点头,和队伍说明情况后,被路荺带走了。

  路上,经过一个个帐篷样式的房屋,路荺问:“你住哪?”

  安薄想了想,道:“15号。”

  路荺笑了一下:“离得有点远,我住45号。”

  他补充道:“那只有我一个人,有事可以找我。”

  安薄看了他一眼,轻声答应:“哦。”

  回到房间后,安薄洗了个澡,换上新的长袖长裤,将湿掉的衣服清洗完毕,晾好,就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声音有点响,发出“咚咚”两声,接着是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好像是队伍里的人。

  “可以出来吃饭了!”

  安薄慌忙答应道:“好的,我马上去。”

  用餐地点在1号至5号房间面前的区域,那里架着一块巨大的绿色遮蓬,下面则是几个烧烤架,按队伍的序号排列。

  由于天气原因,食材由营地管理员提供,各种肉类,蔬菜整齐地摆在桌面上。

  安薄的队伍是七号,于是他坐在外侧,等待队员到齐。

  五分钟后,人渐渐多了起来。

  组员也陆陆续续开始分配工作。

  但安薄没有领到,也可以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烤盘里的食物正在变得鲜艳,屡屡上升的碳烟中夹杂着各种对话,唯独安薄,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垂下头。

  还是不适合这种活动。他想。

  他早就应该预料到会是这样,不擅长的事情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可他还是来了,虽然很忐忑,却没有白费。

  安薄转头看向其他地方,扫视了一圈,没看到预期中的那个身影。

  头顶上的白炽灯刺得他眼睛发烫,他眨了眨眼,拿起筷子,慢慢吃起烤好的食物。

  隔着火光,嘈杂的交谈声中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安薄。”

  被叫到名字,安薄转头去看,是庞博。

  庞博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道:“没想到你也来了。”

  “你也是。”安薄道。

  “听说你迷路了?”庞博打开一瓶汽水,气泡“嘭”地一声涌出,“老师们找了你好久。”

  安薄抿了抿唇,“抱歉……”

  “对了,”庞博没理会他的道歉,继续说,“你和那个作曲系的很熟?”

  安薄没看他,认真道:“是朋友。”

  庞博笑了一下,像是感慨:“原来你也有朋友啊……”

  安薄转过头看他,微微蹙眉。

  “哟!庞博!”从另一桌传来一声调笑。

  庞博冷冷地看过去。

  “今年的创作大赛你参不参加?”那人道,“你要参加就当我队友吧!”

  庞博眯起眼睛,道:“为什么?我和你很熟吗?”

  那人故作伤心道:“大家都是分母,再说你键盘弹得好呀!”

  分母?

  安薄看向庞博,眼神里已经表达出了疑惑。

  庞博赏了那人一个白眼,喝了一口汽水,低声道:“前年……我参加过一次。”

  他咳了一声:“那个作曲系的,本来能得第一。”

  “他为什么弃权了?”安薄道。

  庞博冷笑两声,神神秘秘地说:“你自己去问他。”

  安薄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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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薄没说话,转回头看向碗里吃剩一半的胡萝卜。

  庞博停顿了一下,道:“换句话说,梦想就是个梦。”

  “我也好奇,”他继续道,“安薄,你的梦想是什么,或许不该这么说,我应该问,你有梦想吗?”

  安薄睁大眼睛,握住筷子的手骤然不动。

  一阵疾风吹过,将头顶的灯泡吹得原地打转,也吹起了他的头发。

  “我的,梦想,”安薄喃喃道,“就是拿冠军……”他霍然抬起眼睛,直视庞博,“打败你。”

  庞博明显愣了一下,继而笑了笑,“看来你还没忘。”

  安薄抿着嘴,不动声色。

  “行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俯视的姿态看向安薄,道:“到时候新仇旧恨一起报,你也别怂。”

  他的眼里满是高傲自大的得意,灯光下散发着幽光,像是在藐视一只蝼蚁。

  庞博道:“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赢你。”

  说完他就走了。

  听了一圈八卦、赛况,安薄再次四处看了看,也打算回去睡觉了。

  这里不适合他,他比谁都清楚。

  站起身时,大家依旧聊得火热,没有注意到他的动向。

  夜晚的风很大,也许是在山上的缘故,也异常阴冷。

  安薄颤了颤,下意识低下头加快步伐。

  前方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看去,正对上路荺的目光。

  路荺挑了一下眉,道:“吃完了?”

  安薄点点头,问:“你呢?”

  路荺看上去刚从房间里出来,表情平静自如,看不出什么情绪。

  “现在去吃。”路荺注视着他,轻声道。

  安薄轻轻摸了下鼻子,点点头,“我回去了。”

  “你感冒了?”路荺问。

  安薄摇摇头,显得有些局促。

  路荺向他走了几步,朝他伸出手。

  安薄还没来得及反应,额头上就覆上熟悉的温度,就像那天在海边的露天电影院,比夕阳还有炙热的温度。

  时间静止了几秒,安薄屏住呼吸。

  就在他快要窒息时,路荺淡淡道:“还行,没发烧。”

  说罢,他回头看了一眼安薄的房间,道:“回去吧。”

  安薄点点头,快速离开了。

  他没敢回头,也没敢放缓脚步,因为他总是觉得身后有人在注视着他,这让他心脏重而快速地跳动着。

  回到房间后,安薄清洗一番身上的油烟味,便躺下睡了。

  进入梦乡比往常都要简单,他还是没有做梦。

  不过,一道声音一直回荡在他的潜意识中。

  “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是安娜的声音,越来越轻,逐渐变淡,被另一些嘈杂的谈话声彻底覆盖。

  干燥的被褥被他的体温烤热,墙壁也隔不住外面的吵闹声,似乎将睡梦中的漆黑与现实世界相连。

  安薄渐渐转醒,手微微一抬,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响。

  他顿了一下,抬头去看,床头摆放着两个东西。

  ——同样的大小,一个沉,一个轻。一个被塑料壳包裹,一个单薄地暴露在空气中。

  安薄微微愣住,意识到刚才的来人错觉不是空穴来风,应该是有人进来过,而那个人,就是路荺。

  除了他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两件东西,那是一盒磁带和一张照片。

  安薄伸手碰到那盒磁带,上面英文花体字的Moon River在昏暗中格外显眼,曾经伴随入睡的记忆失控般地浮了上来。

  至于那张照片……

  安薄眨了眨眼,将它拿了起来。

  照片从阴影中缓缓上升,光线在上面变幻,仿佛夜晚的海浪,在昏暗中拍打着礁石,缓缓、缓缓地流淌着——直到全部被月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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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变长了一丢丢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