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距离不算远,也不近。

  雨滴落入他们之间。要不是路荺的手拉住他的背包,从身后传来不小的阻力,安薄绝对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雨幕中,他看向来人。

  水珠落到路荺的脸上,他的眼睛似乎明亮了些,嘴唇微张,像是有话要说。

  安薄恍惚了一下,记得上次看到路荺这幅样子,是在幼儿园。

  不过路荺什么也没说,他很快移开视线,沉默着拉住安薄的手臂,转身,迈步向前走去。

  安薄就这样跟在他身后。他不知道要去哪,可能是回营地,可能路荺有自己的想法。但不管前往哪里,安薄的恐惧暂时小了一些。

  树林随风雨摇曳,在那些模糊的绿影中,给他一种错觉,这里仿佛就是月亮岛。而他始终跟在路荺身后,看着那道背影出现,带他走到正确的方向,他根本不用担心迷路这件事。

  终于,路荺说话了。

  “你的队友呢?”他问。

  声音飘散在鼓点般的雨声中,安薄忍不住上前一步,微微倾身,道:“什么?”

  路荺走得很快,此时也不得不放缓速度,重复了一遍。

  安薄听清了,同时也听出来路荺情绪不佳,于是小声道:“走散了。”

  接着,路荺没再说话,依旧默默向前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脚下泥土变得湿润,树林倒退,一间木屋出现在视野里。

  安薄下意识想到别处,不过二者之间存在着些许不同。

  眼前的木屋很小,有一扇正方形的窗户和一根短烟囱,路荺推开门走进。

  屋内倒是整洁,内部空间估计容不下五个人,像是一间劳作疲惫时的休息室,只有一个火炉,扫帚,几个小板凳,和木板搭成的单人床。

  四周满是阴沉沉的灰,阴冷潮湿,微弱的光线从窗户外透进来,落到中央处的火炉上。

  安薄站在门外,迟迟没有迈过门槛。

  路荺叫他。他犹豫了一下,这才走了进去。

  内心似乎被人看穿,路荺站在火炉旁,看向他,道:“进来吧,不脏。”

  安薄拽着背包带,定定站着,问:“这是什么地方?”

  路荺从他手里拿过那两根树枝,放在火炉里,掏出打火机。点燃的过程中,他道:“类似守林人住的地方。”

  安薄缓缓关上门,进了房间。

  想起忽然消失的队友,他问:“你……也跟丢了吗?”

  路荺抬眼看他,道:“没有,我自己走的。”

  火苗一下子窜到眼前,安薄甚至能看到他眼里波动的亮光。

  他继续道:“随便走走,看了眼大概环境。”

  说着,路荺拿来两个板凳,摆好,自己坐上其中一个。

  面对着火光,安薄坐在他旁边,书包坠在他背上,被淋过雨格外的沉,他的背脊稍稍弯曲。

  长久的沉默萦绕在木屋内。

  “离营地挺远的,”路荺开口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安薄点点头,盯着面前的火苗发呆。

  明明是陌生的环境,他却油生出一种熟悉感,仿佛在记忆里游荡了很久,此时被赋予实质。

  像是逼近夜晚时天文馆旁边的小木屋。没有这里这么简陋,还能看到月亮。

  雨声将他抽离出回忆。

  安薄听了一会儿,觉得声音比刚进来时响了一些,打在房顶上,穿透古旧的木板,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安薄轻轻说:“大家都回去了吗?”

  听到动静,路荺回答:“不清楚,应该是去避雨了。”

  “你怎么一个人呢?”安薄又问。

  路荺这次回头看他,反问:“你不也一样?”

  安薄垂下眼,抿了抿唇,道:“那不一样……”

  路荺没接话,几秒后,意味颇深道:“之前和你一起的那个,怎么没来啊。”

  安薄反应了一下,明白他说的是裴吉利,“他有事情,我们系也不要求强制参加的。”

  路荺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只觉得“我们系”这三个字异常不合他意。

  下一秒,他脱口而出:“你们关系很好吗?”

  安薄认真回答:“还不错。”

  路荺闷闷地嗯了一声。

  安薄吸了吸鼻子。

  他的发梢滴着水,从耳后流到脖颈里,将已经湿透的衣服再次浸湿。布料贴在皮肤上,有种难言的违和感。

  路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或许是声音。

  这里的空间太小,他怎样都没法不去注意安薄,像是他本来就应该注意那样。

  “冷吗?”路荺又搬来一个板凳,靠近了火炉,对安薄说,“把衣服脱了。”

  安薄看了看他,身上只有一件短袖和长裤,小声道:“我带了衣服。”

  然后,他拿出背包里事先装好的长袖,和几块纯色手帕。剩下一些日用品,在这种场合根本派不上用场。

  “你穿吧。”路荺淡淡道,顺手接过安薄递给他的手帕。

  两人简单擦拭,安薄换上了干爽的纯棉米色衬衫,路荺依旧是那件短袖,颜色比几分钟前淡了很多。

  背包被放置一旁,接着,他们一句接一句地聊起了天。

  安薄开头:“你不觉得这里很熟悉吗?”

Top

  他的肯定过□□速,让安薄紧张几分,手指抓着裤腿,问道:“阿婆……还好吗?”

  “挺好的。”也许是火光的作用,路荺的声音柔和一些。

  一秒后,他掌握了话语权。

  “昆西死了,海难。”路荺凝视着火炉,语气中毫无波澜,像是谈论吃饭喝水一般平淡,“杜克准备重新高考,这次就不是音乐学院了。”

  安薄愣愣地听着,缓缓看向他。

  路荺刚好挪开视线,与他对视。

  波动的目光中,事情似乎就应该这样发展,这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只不过真正听到的时候,那股不真实的感觉再次袭来。

  ——像是被抽离这个世界。

  “昆西……那……那你,”安薄艰涩地开口,“你也在海上吗?”

  路荺点头。

  安薄一惊,冷汗随即上涌。

  万一路荺也……他不敢想了。

  他低下头,似是被忧伤席卷,也许还有些自责。

  世上无法预料的事情总是很多。就像……他怎么也没想到,能再次见到路荺。

  “对了。”路荺说,“你忘带了几个东西,之前太忙了都忘记这回事了。”

  安薄弱弱问:“什么东西呢?”

  路荺想了想,道:“磁带,还有……一张照片。”

  安薄睁大双眼,近乎窒息。秘密如此简单地被戳破了,路荺肯定知道那盒磁带。

  他陷入漫长的思考,该怎样为自己辩解。

  除了噼啪作响的木柴,房间里许久都没有回应。

  “我有点困了。”路荺轻声道。

  安薄其实还有些东西想问他,但此时,他只好道:“那你睡一会儿。”

  接着,他担忧道:“昨晚没睡好吗?”

  “熬夜赶课程。”路荺叹了口气,起身,走向那块木板床,想起什么,中途转身看向安薄,道:“你呢?”

  安薄:“我不是很困。”

  床上只有一张薄薄的格子床单,一个扁平的枕头,一个像是被子一样的被单。

  路荺得到回答后,转回身将被单铺在床上,接着脱下鞋躺了上去。他缩着腿,头没落到枕头上,微微侧过身面对着安薄的方向。

  几分钟后,他眨了眨眼,道:“有事叫我,你要是困也上来睡。”

  安薄拘谨地坐在板凳上,微微笑了一下,“好。”

  雨声似乎又比之前小了一点,但还是那么重,砸在房顶上,随时都有种即将坍塌的恐慌。

  安薄静静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他,让他站起了身,走向那张木板床。

  他坐在床沿,心脏艰难地跳动着,像是被雨水搅乱的湖面。

  望向火炉里渐渐变弱的火光,雾气向上飘散,他的右手指紧扣着床沿,左手就那样放空似的搭在一旁。

  在月亮岛一个月回来后,练琴的时间恢复正常,他的左手逐渐变得力不从心。他需要坚持练习抓握,以此维持左手的灵活性。

  每次练习都像是一场无声的折磨,情绪失控也不过是瞬间。

  自从接受了安娜的离世,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悲伤,到底是什么让他难过,他也说不清。

  只是在某一天夜晚,望向客厅那架无人弹奏的钢琴,和紧闭的房门,落寞与空旷让他忍不住落泪。

  接受了死亡,也就意味着直面孤独。

  或许他当初想要逃离这里的原因,与安娜有关。逃避不是唯一的选择,但他又确实那样去做了,瞒着所有人,只为了一场既懦弱又大胆的逃跑。

  忽然间,左手腕上突兀地传来温度,炙热坚硬,像是与现实对接的插头。

  安薄抖了一下,没敢去看。

  那温度还在下滑,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落到他的左手腕上,一点点碰上掌心,接着,十指相扣。

  几乎是本能般的动作。

  耳边的呼吸声愈发平稳,路荺依旧在沉睡。

  感受到那愈发滚烫的温度,安薄垂眼,愣愣地凝视着他。

  ——在这间暗室里,他们似乎真正地重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意料之外的卡,大大的滑跪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