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天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心里那个委屈啊。

  好吧,这事儿也怪自己——

  看见聂原的一瞬间他就脑子一热老母鸡护雏似的冲过去把聂原搂住了,周围全是人,聂原任乌天搂着,把乌天拽进了屋。

  乌天正满心琢磨着怎么安慰他啊他肯定心里挺难受……扣在聂原肩上的手就被聂原一巴掌拍开了。

  “你他妈脑子有病吧!”聂原压着声音骂道。

  “我——”聂原的开场白怎么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我家的事儿你来凑什么热闹,你这么闲去谈个恋爱做个生意不好吗,非要天天给我添堵?!”

  “我听小梁说你姥爷走了……”乌天不知道自己踩着了什么雷,小心翼翼地说。

  “我姥爷走了关你屁事啊?!”这时乌天听出来聂原嗓音是沙哑的。

  “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乌天也只好这么说。

  “……”

  聂原叹了口气,他驼着背,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疲惫气息。

  外面的争吵还在继续,聂原攥起拳头在自己额头上砸了砸:“姥爷已经下葬了,现在就是来回扯皮,你能帮什么忙——我心领了,你明天早上就回去吧。”

  然后不及乌天回答,聂原就丢下一句“在这屋坐着”,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混乱的争吵还在继续,乌天只听得出那男人说的是甘城本地话,那女人——大概是槊县方言?

  乌天爸妈都不是本地人,家里说普通话,所以那男人的话乌天也只能听个大概,说快了也听不懂。

  看了眼手机,快十一点了。

  聂原让自己明天早上就回去——想想也是,我算什么?朋友,朋友不算,同学……半年而已,勉强。

  最重要的是,聂原讨厌我。

  甚至,憎恨,也不是不可能。

  外面陡然响起女人的号啕声,乌天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来,聂原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女人哭起来了,但吵闹还在继续。

  乌天打量这间逼仄的小屋子,只有光秃秃床板的单人床,又矮又破的木桌,木桌下面的柜子里立着看不清书脊的书……

  乌天蹲下,打开手机的手电筒。

  这么做是非常不礼貌的,乌天一面想着,一面把手机凑了过去。

  《九年义务教育语文》《九年义务教育数学》……

  乌天举着手机的手一晃,《数学(必修1)》。

  当年聂原拿着这本书,一遍又一遍,给他讲三角函数和平面直角坐标系。

  乌天的手伸过去,在即将触到书脊的时候,又顿住了。

  那女人的哭声越发声嘶力竭,还夹杂着嘶哑的吼叫。

  乌天把《数学(必修1)》抽了出来。

  翻开封面,内页上写着圆咕隆咚的“聂原”,说起来挺有意思的,聂原学习好,字却写得一般。现在的他精炼瘦削,不知写出来的字还是这样么?

  高一(22)班。

  翻过几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地都是聂原的笔记。

  继续翻,一张黄绿的纸夹在书页间。

  很软很薄,服帖地对折了一次。乌天把书摊开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抽出那张纸。

  打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是他的字。

  遥远的2009年扑面而来,日测结束了,聂原拿着书和笔走向自己位于角落的座位:“昨天给你留的题做完了吗?”

  他穿着天蓝色的校服,讲题时垂着眼,睫毛看上去很柔软。

  对,很柔软,他比谁都清楚——那种触感。

  乌天把纸重新对折好,夹回书里,将书放回原来的位置。

  将近十一点半的时候,外面的争吵声停止,聂原进屋了。

  乌天想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但聂原皱着眉,眼皮都耷拉下去了,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

  他一言不发地坐到床板上,头靠着墙,闭着眼。

  屋里连电扇都没有,所幸村里要比城市凉快不少,又是深夜了,不算太热。

  门外还有说话声,聂原不说,乌天也问不出口。

  “聂原!”小屋的门忽然被一脚踹开。

  乌天被吓了一跳。踹门的是个肥硕的男人,秃顶了,脖子上挂着金链子。

  他身后跟着个女人,瘦小,乌天看见那女人就愣住了——那是聂原的妈,他们母子很像,一眼就能看出来。

  聂原迅速站起来,对着男人点点头:“陈叔。”用的是普通话。

  “你说说这事怎么办,那死老头不是把东西都给你了?”男人语气十分粗鲁。

  死老头?

  “姥爷把他的东西给我了,姥姥还在,她的那一半还是她的。”

  “放你妈的屁!”男人伸手在聂原肩上狠推一把:“死老头的说的就是这儿的所有东西!”

  乌天扶住被推得向后退的聂原,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

  却没想到聂原依旧平静:“陈叔,就算是这样,那现在也不能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光吧……姥姥还要在这儿住……”

  “她一个老太婆能用什么?!我又没说要把灶台都搬走!那几个柜子,还有床,她用得着吗?!让她睡你这张床不就行了?!”

  聂原沉默。

  聂原他妈拽了拽男人的胳膊,声如蚊蚋:“来运,要不……”

  “滚!”男人怒吼,胳膊一挥甩开她的手,走了。

  然后聂原他妈就转身追出去了。

  乌天隐约听见他们在屋外争执了几句,就没了声响。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房子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乌天和聂原一起一伏的呼吸声。连蝉鸣都是若有若无的。

  聂原推门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抱着两床褥子回来,一床放在桌子上,一床扔到床板上铺起来。

  “你睡床吧,我打个地铺。”聂原说。

  “家里有水么?”

  “没,”聂原哑着嗓子咳了一声:“你忍忍吧,这会儿超市关门了。”

  乌天俯身拿起自己放在桌角的矿泉水瓶:“那你先喝我的吧。”瓶子里还有半瓶水。

  聂原看了乌天一眼,接过矿泉水,拧开盖子,仰头咕嘟咕嘟几口就喝光了。

  “你睡床吧,看你挺累的。”乌天说。

  “……行。”聂原脱了鞋往床上一倒,连枕头也没有。

  乌天打好地铺,拉了灯绳,房间陷入黑暗。

  窗外有一点点月光照进来,隐约可见聂原后背的轮廓。聂原背对着乌天。

  乌天很想问问聂原刚刚那男人是谁,话到嘴边又想,既然聂原不解释,那就是他不愿叫自己知道。于是又硬生生憋回去。

  过了很久,久到乌天以为聂原早已入睡,他自己也迷迷糊糊合上了眼——

  “刚才那是我后爸。”

  乌天猛地清醒了:“嗯,站他后面的是……”

  “我妈。”

  “啊,嗯。”

  “我姥姥还没死呢,他就要把东西搬走。”聂原说完,竟然笑了笑。

  “我听他说那是你姥爷留给你的?”

  “留给我,不就是他的了么,我和我妈都靠着他吃饭呢。”

  “……”

  “睡吧,明天早上你坐车到县城,然后打的回去,或者坐大巴也行。”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到了后半夜,月亮的位置变了,照进来的月光更多。乌天一直待在城市里,从没发现过,苍白的月光可以这么亮。

  亮到让他清晰地看见聂原起伏的后背,颤抖的肩胛骨。

  乌天起身,在床沿上坐下。

  他把手指轻轻搭在了聂原的脸颊上。

  聂原没动,乌天的手指向上挪,触到他闭着的双眼,和源源不断涌出来的热泪。

  乌天用手背抹掉聂原脸上的泪,刚抹干净,脸颊又被流下的泪水打湿。乌天干脆不为他抹眼泪了,俯下身搂着聂原,脸贴在他凸起的肩胛骨之间。

  过了一会儿,感觉到聂原的颤抖渐渐停止了,乌天轻声说:“抬一下头。”

  乌天的胳膊从他颈下伸过去,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睡。

  聂原往里挪了点儿,乌天上了床,但这单人床实在太窄,两个大男人躺在上面,身体紧贴着身体,出了很多粘腻的汗。

  “睡吧。”乌天说。

  第二天早上,乌天是被聂原叫醒的。

  聂原还穿着昨天那身皱巴巴的衣服,倒是没披麻戴孝了。

  小木桌上放着一碗豆腐脑、三根油条、一瓶矿泉水、一支牙刷和一支牙膏。

  “帮你问好了,一会儿十点半的时候有去县城的车。”聂原语气如常,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海市蜃楼。

  乌天去刷了牙,坐在桌前吃早餐,他飞速啃完三根油条,喝下最后一口豆腐脑,舔舔嘴唇:“我不走。”

  聂原皱眉:“你别在这儿添乱了行么?”

  我不要脸,乌天暗自做着心里建设:“我不添乱,晚上给你睡。”

  聂原:“……”

  乌天知道聂原会错了意:“呃,我的意思是,晚上陪你睡。”

  聂原:“……”

  乌天心想这么说还是不对:“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陪你哭?”

  聂原一巴掌拍在乌天后脑勺:“闭嘴!”

  乌天别过脸偷偷笑了,连牙刷都给我买好了,你确定想赶我走?

  “聂原!”屋外一声大吼,乌天听出来了,是聂原后爸。

  乌天跟在聂原身后出门,见聂原后爸带着几个男人走了过来。

  “我急着回去,不跟你家那些傻逼玩意儿墨迹了,你说去吧!反正今天我肯定得把东西搬了。”男人挺着怀孕般的肚子说。

  乌天刚想出声阻止,就听见聂原说:“那就搬吧,厨房和那间小屋别动。”

  几个男人越过乌天和聂原进了屋,随即屋子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聂原一脸漠然。

  乌天想,他的家要被搬空了。

  昨天晚上聂原流泪时起起伏伏的后背——

  “都他妈给我停手!”

  乌天转身,冲着屋里怒喝道。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看文的各位,你们的点击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当然要是给我点回应就更好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