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宁睁不开眼睛。

  有光照到他的眼皮上,他觉得很难受,便在睡梦中皱起眉毛,伸手想去挡住那光。

  似乎有人走近把窗帘拉上了,光便在易宁的眼皮上睡着了。

  又昏昏沉沉不知多久,易宁终于醒了。

  不晓得何处突然涌进来一股清凉的风,吹过易宁额前凌乱的发,也露出发下那双略带迷茫的眼睛。

  他坐了起来,下意识往风来的方向望去,却发现窗边有个人在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好像是怕发出声响吵到别人。

  感受到易宁的目光,丁梧回头,看到易宁正紧皱眉头,疑惑不解地盯着他。

  脸上的神情干净得像是刚刚水洗过的玻璃,丝毫不见疲惫与不适。

  他端坐在那里,一副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经同意闯进我房间,还要在这里开窗户的模样。

  真是酒过无痕。

  丁梧恨恨地咬了咬牙,他摸了一下嘴周冒出的青色胡茬,故意操着一口懒洋洋的调子高声喊道:“漂亮老婆,你醒啦?”

  车子平缓地行驶在宽敞的大道上。

  今天是个高爽的艳阳天,灿烂的阳光落在每个人的头发上,像小小的水纹,连带着人的心情一起,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除了两个人。

  易宁冷脸看着窗外的风景。

  自从坐上副驾到现在,他一直处于一种不发一言的状态,嘴角紧抿,浓黑眼睫压低,如黑色的乌云罩满了天空,整个人都异常阴郁。

  若是让跟了他好几年的秘书见到他这副样子,肯定要立即拉起一级警报,一整天战战兢兢谨言慎行,免得自己不小心触及老板的霉头。

  而丁梧却一点也没有这个意识,相反,他轻快地哼着小调,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愉悦的心情。

  随着小调子被丁梧哼得越来越离谱,易宁手上的青筋也在逐渐暴起。

  终于他忍无可忍,面无表情地扭头对丁梧说道:“你能不能别哼了。”

  丁梧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路,微笑摇头说道:“不行哦漂亮老婆。”

  易宁深深地喘了口气,感觉到自己的火气似乎已经快要冲到头顶。丁梧连忙侧了一下身子,出声警告道:“注意交通安全,不允许开车途中殴打司机,小心出事!”

  易宁一直记得,冉以竟站在窗前挑衅地冲他说出这句话时,自己脑内不由自主浮现出的死亡回忆。

  他抱着冉以竟哭,还当着别人的面……

  最近加班加点忙的项目昨天成功结项,公司的下属们便嚷嚷着要庆功,他本来不打算去,但没有抵住周围人的吆喝,便与他们一起出去喝了酒。

  他酒量不好,最后也只浅浅喝了几杯,找了个借口匆匆提前离开。

  喝酒真的误事,不仅让他彻底在冉以竟面前失去主动权,还使他晚起错过了今早的会议。

  脚踝也因此受了伤,只能拜托冉以竟送他。

  易宁生无可恋地靠在座椅上,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应酬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哎呀,不要伤心啦,虽然你昨天晚上有点……”

  丁梧顿了顿,他忍着笑意,在努力思索合适的措辞:“有点不太寻常吧,但是你获得了主卧的居住权,多好的一件事。”

  昨天易宁被丁梧劝回屋后,不由分说地霸占了主卧,还严厉拒绝了丁梧想闭眼在床上躺一会儿的请求。

  他抱着两个枕头,对丁梧振振有词道:“我是你的漂亮老婆,你得让着我。”

  “让漂亮老婆睡大床,是我等卑微丈夫该做的事情。”丁梧转着方向盘,正色道。

  易宁下车时,脸色铁青。

  而且最后他也不能愤怒地摔上车门,然后潇洒离去,因为他的脚踝上的伤有点严重,现在只能靠丁梧扶着才能慢慢行走。

  就这样,阳光明媚的星期一,早上九点半,在一众打工人好奇的目光下,丁梧搀着他们老板的胳膊,一浅一深地走向办公室。

  “难得看见小易总九点之后来唉,他的脚怎么受伤了?”

  “这是谁啊,居然大清早扶着小易总来上班。”

  “你问啥呢,还能有谁,小易总不是才结婚吗,这位肯定是杭顺的太子爷冉以竟了。”

  “他长得真帅呜呜呜,好像欧美男模。”

  “小声点,别让小易总听见了,你没看见他今天脸色不太好吗?”

  ……

  丁梧合上门,将那些嘈杂的议论声关在了门外。

  易宁冷冷地甩开丁梧的手:“谢谢你,你可以回去了。”

  丁梧挑眉:“不用我扶了?”

  易宁回头瞪他,眼镜的金丝边框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精光。

  镜片下的眼睛情绪冷淡到近乎虚无,像是冬日凌晨的冰湖,无人敢去涉足。

  没有过多的语言,他站在那里,全身上下只写着四个大字:你想死吗?

  丁梧连忙举手示弱道:“好好,我不说了,我这就走。”

  逗易宁就跟逗猫一样,都得有个度,过了火,小心他比猫挠得还狠。

  但丁梧皮厚。

  门关上之前,他又探头冲易宁挥挥手:“拜拜,漂亮老婆!”

  等到丁梧离开公司之后,那些员工又开始议论起来:

  “你听见没,冉以竟叫小易总漂亮老婆!”

  “我去我去,好好磕,而且他们看起来好配啊!”

  “是啊,这冉以竟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目中无人啊,刚刚走的时候,还跟我们打了招呼。”

  “小易总这是遇到真爱了吗!”

  ……

  丁梧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刚刚要转动钥匙的时候,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他顺手拿起,解锁一看,是备注为Ning的人发来的消息。

  Ning: 伯母刚刚打电话问我们的情况,我把自己脚伤的事情讲了一下,又让她不用担心,因为会有你接送我上下班。

  Ning:她说过几天要来看我。

  Ning: 晚上七点来接我,去医院看母亲。

  Ning是易宁的微信名称。冉以竟生前与易宁甚至连微信都没有加上,直到前几天丁梧和他领完结婚证之后,这才双加上微信,他也懒得给易宁改备注,毕竟两个人连互扫微信都很不情愿。

  他又瞅了一眼那几条消息,想着易宁才学会抓住脚伤的优势,还拿告诉妈妈作为威胁,逼着自己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他的司机。

  真是娃娃伎俩。丁梧不在意地切了一声。

  他揉了揉酸涩疲惫的眼睛,点进导航输入了杭顺科技有限公司。

  他之前答应了冉母,今天要去自家公司看看。

  今天的太阳落得格外迟。

  临近六点半,霞光在远处的苍穹燃烧。

  玫瑰色的余晖落在这座城市的每个间隙,顶层的建筑尤其受宠。

  正如现在,潋滟的光线悄悄溜进冉杭的办公室里,温柔地黏在丁梧的纤长手指上,乖乖不动了。

  丁梧被这鲜艳饱满的色彩弄得一怔,抬起头来,才发现外面已经黄昏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合上企划书。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冉杭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到丁梧走到衣架旁去取自己的大衣,一副要走的模样。

  他皱起眉毛,抱胸盯着丁梧:“干嘛呢?企划书看完了吗?又要出去鬼混?”

  三个铿锵有力的疑问句砸得丁梧无语至极,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爸,我要接易宁一起去看他妈妈,他脚受伤了。”

  丁梧顺嘴接道:“没有人照顾?易宁他爸呢?”

  冉杭一愣:“易沅好像很早就离婚了,我也没见过她前夫。”

  他又问道:“你不知道?”

  丁梧尴尬地打着哈哈:“我忘了。”

  我怎么知道,易宁又不会告诉我。

  丁梧又想起与易宁结婚前后,他确实没有见过易宁的父母。

  除了今天晚上。

  冉杭见丁梧还傻站在那里,便低声训斥道:“还不快去。别让人家小易等急了。”

  “哦。”丁梧有气无力地回道。

  说着,他穿上大衣,整理了一下之后就要离开。

  突然,本来已经低下头的冉杭又抬头,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你明天过来,记得穿厚点,最近大雨降温。”

  闻言,丁梧一喜,原来冉杭心里还是有自己这个儿子的。

  他对着冉杭咧嘴一笑,答应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冉杭接着道:“小易脚伤了,你明天送完小易上班之后再过来。”

  这对夫妇真是有了新儿子就忘了另一个儿子,丁梧在心里骂骂咧咧道。

  今天路上不堵,很快便到了易宁公司楼下。

  丁梧慢慢驶近,看见易宁着一身单薄的黑色风衣站在公司门口。

  他探着头,背对丁梧过来的方向,正眺望西方脉脉滑落的妩媚的夕阳。

  受伤的脚微微晃悠,瘦削修长的凌厉身影映在远处淡蓝天空与灰紫烟霞交际之处,像空中飞鸟划过的痕迹。

  漂亮矜贵的冷淡脸庞没有过多表情,带着傍晚的凉意,舒展宁静。

  他心里一动,突然就想起刚刚冉杭说的话。以及易宁昨晚醉酒红脸,在他怀里放肆流泪的模样。

  是与今天大相径庭的模样。

  酒精让他这样一个清冷自持的人,在算不上熟悉,甚至可以说是厌恶的人面前,变成一只没了理智的骄纵猫儿。

  而现在他在那里,收紧自己被扑簌秋风吹起的风衣,猫儿就变成了将要飞起的蝴蝶,脆弱没有血色的美丽蝴蝶。

  猫儿是他,还是蝴蝶是他?

  丁梧失神了几秒,才恍惚记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他咳嗽了一下,按下轿车的喇叭。

  易宁顺着声源回头,盯了丁梧几秒,又冲着丁梧喊了一句话。

  丁梧皱眉,他在车里没有听清,但他能读懂易宁的话。

  他在质问他为什么来的这么晚。

  好吧,自己果真还是不能相信人的外表。丁梧想。

  管是猫儿还是蝴蝶,归根结底都是只会冷言冷语的讨厌鬼。

  到了医院,丁梧搀着易宁走到了病房前。

  但易宁并没有立即开门进去的意思,他扭头对丁梧说道:“我母亲想见见你,她大病初愈,身体不好,你进去之后千万不要乱说话。”

  丁梧虽然很不喜欢配合易宁装恩爱,但这不代表他不会看情况做选择。

  他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母亲是怎么了?”

  易宁顿了顿:“她刚做完开颅手术,还在恢复期。”

  见丁梧了然,他没再多说,直接推开了门。

  一个瘦弱的女人躺坐在病床上,闻声望了过来。

  丁梧搀着易宁站在门口,看见那个女人微微一怔,对他们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她招手,轻轻说道:“小孩们,过来。”

  不知为何,一阵熟悉的感觉突袭丁梧,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招呼站在他身边的人过去。

  但下一秒他就立即在心里否认了这些想法,或许是自己最近太累,所以才会出现错觉吧。

  丁梧把在路上买的果篮放在一旁,便拘谨的和易宁坐在病床前,不吭声了。

  “小冉真是长高了不少,上一次见你,还是你大学的时候呢。”易沅慈爱地打量着丁梧,笑着说道。

  丁梧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是易宁的母亲,叫易沅,而且听易沅这样说,冉以竟生前应该是与她相识,那他就更不敢乱讲话了。

  易沅虽然因病而面容清减,但她坐在那里,笑容雅致,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细致的眉眼中仍有年轻时的风华,很容易就能让人被她的温婉气质所折服。

  被易沅这样看着,丁梧有些慌乱,他的嘴不断地张张合合,最后却只吭吭哧哧憋出来一句:“伯母,我......”

  正说着,他的胳膊就被易宁打了一下。

  丁梧一抖,小心翼翼地附在易宁耳边,低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易沅被丁梧无措的样子给逗乐了,眼睛弯弯地笑了起来:“怎么还叫伯母,改口喊妈了。”

  闻言丁梧更慌了,易宁在旁边说道:“母亲别逗他了,他人傻,你不要在意。”

  丁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他在易沅的面前不好发作,只能顺着易宁的话,略显别扭道:“妈,他说的对。”

  易沅的眼睛在他们俩中间转来转去,她开口要再说点什么,突然,病房的门没有预兆的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一个满头乱发,眉毛很浓,在深秋里还只穿着一件夹克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丁梧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还是警觉地站起身来,因为他感觉到身旁的易宁明显有了很大的情绪变化。

  他像个弓起背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