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号，星期天，是个大晴天，不过风还是不小，西北风呼呼的吹过外滩。
可能是礼拜天的关系，马路上看着人不少，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响着铃。饭店就守着江宁路口，正是人流汇集的地方。
这年头人们都是趁着礼拜天出来逛一逛，平时根本没有时间。寒冷也挡不住。再说大白天的，出来晒晒太阳还暖和些，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搬着小板凳晒暖的人。
这也算是这个年代申城马路上的一道风景了，夏天乘凉，冬天晒暖，反正马路边上都是人。夏天的时候很多人甚至就直接睡在外面了，男男女女的摆成一排。
江宁路上也是如此，一到夏天，晚上那个热闹啊，外地游客和本地人都挤在马路边上，汽车就在人堆里穿行，不停的按着喇叭。这会儿还不是步行街呢。
闪烁的霓虹灯和坦胸露背歪躺在下面的人群形成一种别样的和谐。
冬天人就没有那么多了，不过一样挺热闹的。
特别是到了饭点儿，大街小巷里全是生煤球炉子的人，浓烟滚滚，孩子们就在大人堆里钻来绕去的打闹。
弄巷里更挤，也更热闹。这年头这边水管啊什么的都在外面，洗衣机也都摆在外面，窄窄的弄巷摆的满满当当。
洗衣服，生炉子，煮饭吃饭，洗澡，乘凉，晒暖，都在外面，谁家有点大事小情的左邻右舍七手八脚的就把忙帮了，满满的生活气息。
老六其实很喜欢这种生活的氛围，在这个居住紧张物资紧张的年代，人们的感情却相当真挚，活的开开心心。
可惜时间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要改变的终究会改变，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滞。
老六和刘鹃并肩随着人流走在江宁路上，刘鹃在看马路两边的店铺和景色，老六则是在看人，就这么没有目的的，悠然自得的闲晃。惬意到了极点。
百货公司里人很多，每一家百货公司里人都多，本地的，外地的，周边各地的，都趁着礼拜天过来打挤，买一点早就算计好的东西，顺便逛一逛。
对于居住在江宁路上的人来说，其他所有的人都是外地人，乡下人，这些外地人乡下人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吵吵闹闹大呼小叫，被百货公司的门头和商品吸引。
外地人在看新鲜，本地人就站在路边看他们，各有各的欢喜。
这个时代的商业系统一枝独秀，售货员是有名的架子大脸子臭，大多数态度都很不好，不耐烦。
其实这个还是可以理解的，一天同样的问题要被不停的问几百上千遍，回答几百上千遍，放在谁身上也没有那么好地耐性。
但只有来到这个时候的申城江宁路，才能见识到售货员态度的极致……无视。相对于语气粗暴满脸不耐，无视才是最恶劣的态度。
你这么大个活人站在她面前，用正常的声音说话，她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也听不见，你就是一团空气，哪怕她的视线落过来，也是直接从身上穿过去的。
从售货员的角度来讲，她不求你买什么东西，也不是她要求你来的，她能做到不打不骂，已经符合工作守则了，就对得起这份在这个时代来说相当高昂的工资。
在她们心里，买东西你就买，付钱就完事了，问这问那挑东挑西的，纯属没事找事儿。
但是这年头大家的钱来的都不是那么容易，很多都是好不容易攒出来的，添个大件，又不懂，自然要买的踏踏实实，希望售货员能给自己解释的明明白白才放心。
其实反过来，让这些售货员出去买东西，她们会挑的更仔细，问的更琐碎，估计会更让别的售货员烦不可耐恨不得打她一顿。
人都是双标的，越是苛刻的人，双标的越严重，就像公交车的门。
只不过这个年头，因为没有别的选择，售货员是绕不过去的坎儿，怎么难看也得看，也得忍着。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商业系统从来都是这么牛逼，收入更是傲视系统外的所有人。不得不说，不管在什么年代，收入都是一个人自信的来源，也是所有人最直接的比较方式。
你一个月挣四五十的，在她们这些每个月挣三四百的人面前，自然就应该低声下气一些，处处忍让一些。
不用说下面了，商业局的局长在这个年代那都是相当了不得的，在大小老板面前都能直着腰杆大声说话，到哪里都相当有面子有派头，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他。手里有钱。
所以说世界是守恒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也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钱都是唯一不变的标准。
人人心里有杆秤，钱，才是那颗压盘的星。
老六和刘鹃什么也不缺，也不想买东西，完全就是闲逛，自然也就不需要去领略售货员的风采，还有白眼，就是信马由缰的走一走，想看什么就看一看。
“这边的营业员态度真差，还不如咱们职工商店的。”刘鹃亲眼目睹了一场舌战，那售货员的嘴快的像机关枪似的，把那顾客训的面红耳赤。
几个人也听不懂她们到底说的都是什么，但这售货员的态度摆在这，也不用听懂。
“你也说了，咱们那是职工商店。”老六笑着说：“大家都是厂里的职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态度再差能差到哪去？日子不想过啦？”
“那他这也太过分了。”
“没办法，现在哪不是这样？地方越小态度就会越好一点，地方大了，都是外地人，也没什么顾虑的，那就放开了呗。”
地方小，熟人多，顾虑就多，多多少少的都会收敛一些，买东西的心态也不一样，敢吵，敢打，大不了在这干不过你明天找你家去。
在大地方就完全不一样了，像申城这里，外地人多，大家可能这辈子也就见这一次，有什么可顾虑的？而且本身外地人在这就发虚，也不敢和本地人的售货员硬干。
刘鹃搓了搓耳朵，被老六说话弄的痒痒的。人太多环境太吵，老六说话只能贴到她耳朵上她才听得到。
“走吧走吧，不想在这逛了，生气。”刘鹃拽着老六往外走。
“你这真是，还有捡着气生的。”老六一脸无奈的跟着出来。
“啊？”刘鹃没听清老六在说什么，也没在意，拉着他从商店里出来，顺着马路往前走了一段，人群不那么拥挤了，刘鹃才放开手：“你说啥？”
不知道是因为这里楼群密集，人流众多，还是因为离黄浦江远了一点，风不大，徐徐的吹过，冬日的暖阳懒懒的照在身上，顺着路边的树枝缝隙洒落在路面上。
甩着大辫子的无轨电车轰鸣着在马路中间驶过，留下一地的尾烟，油漆斑驳的铁围栏把两边的行人与车辆隔开。和有些空荡荡的机动车道相比，两边的人行路可以用密不透风来形容。
手臂粗的栏杆很多地方都有着明显的向着中间机动车道弯过来的弧形。这就是人多力量大的有力证据。
树木，路灯和电线杆整齐的排列在人行路中间，头顶上是蜘蛛网一样的电线，覆盖着整个马路上面的空间，还有大大小小的招牌。
八零年的申城已经不是一水的蓝黑灰，这是全国最时髦的地方，哪怕是冬天，大街上也能不时的看到眼前一亮的彩色。穿西装的人不少，不过样式就很单调。
“你为什么不穿西服啊？”刘鹃也在打量大街上的行人：“多洋气呀，看着感觉就不一样。”
老六无语。现在这西服穿在身上，都和巴渝棒棒军似的，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看出来的洋气。
尤其这会儿是冬天，穿西服看上去感觉都冷，胸口一大片敞开着，那是扎根领带能挡得住的？
白衬衣，领带系的板板正正的，外面再套一层毛衣，然后套上西服，哪地方就洋气了？这可能就是时代的审美吧。那大垫肩看着都尴尬。
这就是所谓的流行元素了，这会儿西方世界就在流行大垫肩，不管什么衣服也不管男式女式，统统一对大垫肩塞进去，穿在身上远远看就像铠甲似的。
“这个楼瞅着好看，还特别有气势。”刘鹃手搭凉棚往马路斜对面看着：“第，十百货？申城这么多百货？这都第十了。”
老六也跟着看过去。永安百货的建筑在这一片确实比较醒目，非常有特点，说是这一片最漂亮宏伟的大楼应该不会有人反对。
不过这会儿不叫永安百货，公私合营以后不久就改了，改叫红旗商场，后来又叫东方红商场，六六年改成了这会儿的名字，申城第十百货公司。
再过六七年这地方会改叫华联商厦，成为国内众多的华联，联华中的一员，并脱众而出，成为时代商业先驱，国内华联系的哼哈二将之一，带动掀起了华联热。
一时之间国内遍地都是华联，联华，世纪华联和世纪联华，让人傻傻分不清楚。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华联并不是一个公司，只是一个由商务部牵头的行业联合体，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互相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统一使用了名称和标志。
（小道消息，当时只要使用统一名称和标识，就可以向商业部申请资金。这个消息真是真的。）
华联华联，华是中华的华，联是横向联合的意思，就是在国家的调控计划之下，开展横向联合大商业的意思。然后全国就冒出来几万家华联，联华，然后各种华各种联。
看書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