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呼吸一凛, 跟随田嘉木的视线呆滞地别过头去,发现方成衍正站在不远处。

  小村官起身,客气礼貌地同他寒暄:“很久没见过您了。”

  正面临洪水峰值最高的时刻, 整个城镇内涝严重,泥黄色的洪水飞跃水库,奔腾而下, 咆哮地荡平途经一切, 不少道路桥梁都被冲垮,从外界进来堪称寸步难行。难以想象,像他这样的人物,怎么非要挑这时候回来?

  “是很久。”男人答。

  “常回来看看也好。”小村官简单地应承一句, 见对方不再接话,反而垂眸审视起宋知,他也飞快地去观察后者的表情。

  两人的状态看上去有些奇怪。方先生眼底噙含一点不明情绪,而小宋哥表现得更别扭, 明明都注意到对方在这儿,他也只顾扭头向别处,默不作声。

  田嘉木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一样清楚。

  自打宋知去年回来后, 就没再离开过镇上, 田嘉木这期间不是没问过他有关方成衍的去向, 但得到的回答却只是——

  “他本来就是短暂出个差。”

  再追问, 得到的就只剩下一句厌倦的“我不知道,你不要问了。”

  语气轻描淡写,根本不愿多谈及, 好像那人的名字早在他心里封存成禁词。田嘉木明白,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许久不见方先生。

  他看上去更稳重、也更冷漠了。

  方成衍身姿挺拔的样子总给人一种稳妥靠谱的印象, 他身后停放着一辆低调外形的黑色轿车,看上去像是从此处路过,但又不像……因为他还站在原地,不开口说话,竟也不走。

  田嘉木见话题落空,继续问:“您近期是不是要去省土管部申请工程延期?”

  “眼下冒出这种事,延期情有可原。如果您需要,我也可以帮您写申请上去。”

  “多谢。”男人慢条斯理地回答:“我正打算过去一趟。”

  “您记得就好。”田嘉木瞅了轿车一眼:“是现在就准备走?”

  “是。”

  “这,方先生……不止清源镇,整一片丘陵区的镇子都涝了。我上次坐船去省会,要整整一天,如果您开车去,那肯定要更久。”

  “嗯。”方成衍将视线投以宋知的后背,开口道:“往返一周。”

  宋知斜对他,垂头坐在台阶上,在打磨一块石灰色的硬石子儿,仅露出一点白净的侧脸。

  方成衍知道他在听。

  “办公室换了新地址,在市中心。如果有事,记得去那里找人。”

  磨圆石头的手稍微滞了滞。

  方成衍交代完离开,韩秘书上前一步,为总裁打开车门。在即将上车的一瞬间,宋知忽然叫住他:“是七天后回来?”

  方成衍蓦然顿住脚步:“第七天夜里。”

  男人坐进黑色轿车。

  车辆启动,视野里的景色也随之变换,他最后向外投去一眼,在那块小小的后视镜里,宋知单薄的身躯居于中央,白皙的脸终于肯整个抬起,并始终朝车尾的方向看来。

  在田嘉木唤他一声之后,又很快别开。

  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脚下,假装无事发生。

  “小宋哥?”

  “这几天你准备干点什么?”

  宋知答非所问,怔怔然地指向别处:“我先去转转。”

  他没再管田嘉木,迈开步子,独自去往人员聚集的地方。

  政府在避难点安置了三千多名清源居民,刚一踏入,脚下的每一步便得时刻注意避开地上杂乱的东西。家家户户的褥子并排而铺,有人坐在上面聊天,为今年的春茶收成愁眉苦脸。也有几个孩子趴在褥子上写作业,还有再小一点的,正在狭隘、仅能站住一点脚跟的过道里追逐乱跑。

  宋知一一闪避开,终于找到郑海忠。

  老头儿消瘦憔悴多了,独自坐在角落。他闺女和六岁的小孙子在十步远的矮桌旁。尚未走到跟前,宋知先听到那小孩儿凄惨的震天嚎啕,他两脚乱踢,在女人怀里闹着要吃果冻。

  宋知问:“超市还有卖的吗?”

  “不然我带他去看看。”

  “哪有卖的!”女人摆摆手,又在儿子屁股上狠抽两下:“超市东西早抢光了,什么也没剩下!我上哪给你找果冻去!”

  小孩哭得更急了,一个回手掏打在他妈脸上,撒丫子跑开。女人用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把手里刷碗的丝瓜瓤空投出去,正巧砸到小孩脑袋,高骂道:“兔崽子!我打死你!”

  “……真是,反了天了!”

  宋知劝道:“还小呢,先哄哄他,到时候我领他去买。”

  女人还在生气,宋知把视线移到郑海忠身上,问:“大爷怎么样?”

  “不见好。”她朝自己亲爹看过去:“在人家救生艇上非要把人拉上来,结果自己没拉住,落水里去了,出来就成这样。”

  老头儿状态确实不容乐观。

  多年来,前额叶切除手术的后遗症让他变得反应迟钝,日渐沉默。吵闹的人堆里,他静默地呆坐,就像一张年老泛黄的影像,眼睛的光泽次第全部消失,右手在身前凭空端着,手指枯槁,青紫血管浮在表面,不住地细微癫痫。

  “大爷。”

  宋知坐到他身边,轻声唤道:“大爷?”

  郑海忠半张嘴巴,眼睛不动一下。

  “你家鸡狗兔子我都带出来了,改明儿再给你送来。”

  老头儿依旧什么反应也没。女人对他说:“谢谢你啊。”

  “什么时候能好?用吃药吗?”

  “用。平时一直服药控制,这次忘记带,算是犯病最严重的一回……唉,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等到水退走,我再带他上医院。”

  女人说完这番话,便没再招呼宋知。她俯身把手伸进面前的大盆里,对一堆碗碟洗洗涮涮。

  宋知打算再坐会儿就离开,忽然听到“啊……”的一声,郑海忠混浊的眼球终于动了动:“你来啦,臭小子……”

  两人听到这句延迟过久的回复,对视一眼。

  女人一脸无奈,终是叹了口气。她洗完盘子,让宋知帮忙将摞高的碗碟端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厨房。几个来帮手的人把饭盛进盘子,支开几张大桌,喊大家过来吃饭。

  见他们坐得井然有序,还是满位,宋知准备回酒店。但他离开的动作立刻被赶来的小村官注意到了,对方强行挽留他一起吃午饭。

  到了午休时间,他随几个中年人去河道附近,在那里打桩搭帐打下手,累得满头大汗。

  测水位,搬沙袋,端盘子,修管道,接灯线,事情小而杂,有些看不明白的操作,时间长了,看着看着,慢慢也都学会了。

  一周时间眨眼便过。

  宋知记得,方成衍回来的日子。

  这天,他闲来无事,和刘家姊妹花打了一下午石子儿。今晚本该早点回去,人正拍拍屁股要走,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起:

  “你听说没,有车翻在路上咯……”

  “可邪门呢!刚听说……开车……一脚油门朝水里冲,没再出来……”

  宋知没再走,继续听,模模糊糊听到什么“百万”。

  他的心咯噔一下。

  百万。

  冷风拂面,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减速,从记忆深处,倏地浮起一个声音来:

  “他怎么还没结婚?”

  “我爸说他的汽车值好几百个W呢。”

  十五六岁少女的声音清脆,在脑海里,不断作恶般地回响。

  宋知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径直跑对方面前去了:“车在哪儿?”

  那人一愣:“镇口。”

  宋知转身要去,后头的人忙叫住他:“那边已经去救咯,他们那里人还多,你不用管。”

  小茶爷却跟没听到一样,跑得更快,天色漆黑,在路上踩过几滩银色的水面,迸溅的泥水把裤脚弄脏了,也毫不在意,满心想的,都是算命瞎子口中的两字……

  镇口。

  几个光膀子中年人站在路边的深沟里。

  宋知跑得气喘吁吁,二话不说,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跳进水里,几下扑腾到他们跟前。又不知道打哪来的力气,握住他们营救的绳子,开始向后拉。

  几个大汉察觉后头忽然传来一股猛劲,都回头看。

  见来了个年轻人,手心勒得发红,比谁都拼命。

  前面的人吼着“一二三”,指挥大家同时发力:“再加把劲!”

  “一二三嘞——!”

  “出来咯!快快快!”前面两人迅速抛下绳子,弯腰拉人。

  栽进沟里的司机浑身脏污,上岸一瞬间,张口便粗俗地骂起绊他车的土沟。

  宋知走上前,看到沟底倾斜着一辆裹满黑泥的大车:“这车,百万?”

  旁边的人一脸莫名奇妙地回他:“时风百万。”

  “怎么咯?……小茶爷?我们这边都开这种三马子。”

  “……”

  事情结果荒唐可笑。

  宋知如同没反应过来似的,盯了半天。良久,才轻声“呵”了一下,但他这声突如其来的轻笑实在诡异。大家都在看他,连那司机也不再骂人,瞪圆两只眼睛瞅他。

  “抱歉。”

  宋知转头走开,又一下连打了五个喷嚏。回去的路遥远寂静,前方大大小小的水洼都倒映出天上的月亮。他走在一条黑洞洞的小路上,就好像在从无数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有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声跟旁人说:“那外地人是不是憋出问题咯?”

  “烧傻了吗?怎么这两天瞧着都没以前聪明。”

  宋知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回到酒店。

  他先去了方成衍的房间。

  男人似乎才刚刚抵达,桌上放了超市的购物袋,里面装有很多新鲜食材。

  他正在脱衬衫,显然没预料会有人突然闯进来。

  于是宋知在亮堂的灯光底下,将目光缓缓下移,成功地,看到他心口的那处伤疤。

  “……”

  那疤痕的结缔组织黏连得丑陋可憎,碗底般大小,紧紧附于距离心脏偏离一点的地方,皮肤向内凹陷一点,不同于周边皮肤的颜色,恐怖的形状。

  宋知无言地凝视。

  男人没有遮掩伤痕,换上新的衬衫,无动于衷地系好每一颗纽扣。

  他穿好后,才冷冷地开口:“去哪了?”

  宋知跟怔住了似的,屋内安静至极。

  方成衍尽可能改换成温柔的口吻:“做什么去了?”

  宋知怯怯地回答:“……散步。”

  审视他的全身——裤脚湿透,半腿高处还溅上许多泥点。

  很明显,不是这样。

  方成衍不想多过问,只是说:“先去洗澡吧。”

  宋知忽然想起什么,与男人四目相对,关切地问:“你累吗?要不要先吃饭?”

  酒店每一层都配有厨区,他拿住袋子一看,鲜蛏、牛腱和写了英文的不知名酱料。

  不会做。

  又尴尬地杵着。

  “我来吧。去收拾自己,别再让我重复了。”

  方成衍从他手里接过,语调微扬,冷如冰窖:“我总是不明白,你平时都在做什么。”

  他记得之前有一次……送宋知去镇政府开会,对方回来找他,随身还跟来两个年纪小小的女孩来看他。再有一次,宋知告诉他要去找相亲的对象,结果却跑去与人打架,把嘴角打破了回来。

  ……散步?把自己弄成这样一副脏兮兮的模样,说是去散步?

  他身上奇奇怪怪的事多得数不清。

  这是一个叫人多看一眼,都劳心费神的存在。

  那就别再管他了,方成衍。

  一阵时值春末夏初的风,从身边掠过去,每个人感受到的时候,灵魂里都会涌起一点追随几步的冲动。

  不同的是,他跋涉了很远,追风好久。

  但等追到面前,想问风能不能永远待在他怀里。

  当然,回答总是不可能。

  “好了。”

  被围困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又开始厌倦这样的自己,连计较的打算都没有了:“先去洗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