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 他不再向宋知投来一眼。

  两人身处的酒店并非奢华非凡,洪水当头,来得又晚, 与在外面风餐露宿相比,能找到一间还算舒适的房间,已经相当难能可贵。

  又值傍晚, 日暮西沉, 天边的晚霞由紫红色、粉色和一点橘色晕染而成,明度与质感,都温柔绚烂得像一幅水彩画。清源人的撤离点同样是一个静谧小镇,尚未点亮所有街灯。

  方成衍漠然的侧脸便隐没在这样一片光影里。

  他站在外接阳台的栏杆旁, 一年不见,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还是喜欢穿不同款式的黑色衬衫……

  但唯一改变的是,他好像抽烟抽得更多了, 几乎已经成为每天必要的环节。

  指尖中间的一点火光在如此绚烂的天空下显得脆弱微小,在即将烧尽的时分,又被狠狠摁熄。

  “如果与我相处,让你觉得非常不适。”

  宋知眉心抽跳, 脸色苍白。

  “别太介意, 就当我不忍心看你这个旧相识受苦。”他学着宋知口中所谓的称呼, 语气疏离又生分:“暂时住在这儿, 听见了吗?”

  他说完就走了。

  “……”宋知在床边呆坐,好像陷入到一种走投无路的困境中。

  毛尖儿轻轻地从地上跃到床边,踩在主人的腿上, 又钻进T恤底下, 没过一会儿, 在那里睡着了。

  宋知也很久没有这样舒坦的睡眠,干燥柔软的大床散发出一种闲适清新的气味,再也不用享受潮湿的滋味。

  他太累了,一觉日上三竿起,吃过一点酒店的午餐,在房间里一直晃到两点。宋知打算出门去转转,可惜没在屋子里找到门卡。

  只能去隔壁问。

  人刚站到门前,还没鼓足勇气,门先从内打开。

  韩秘书从里面走出来,发现他站在外面,微带惊讶地顿住脚步。

  看到是秘书,宋知稍稍放了心。

  也许是怕见到某人,他声如蚊呐地问:“房卡有吗?”

  韩秘书换了只手,把文件夹在腋下,将口袋里的卡掏出,递给他。

  宋知拿住,就要走。但紧接着,方成衍一边穿西装外套,一边从里面出来,看样子,似乎也打算要出门。

  宋知与对方的目光直接撞在一起,不得不开口:“今天也要工作?”

  完全一句废话。

  仅为避开尴尬,点到为止。

  “嗯。”男人简单地应了一声,从他面前大步走过。

  秘书紧随其后,两人走过楼梯拐角,在宋知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

  宋知刚刚到撤离点不久,刘家姊妹花一眼瞧见他,对他一阵狂招手后,又小跑过来:“村助理满世界找你呢!”

  “他回来了?”

  宋知跟随她们找到人,上去拍拍肩膀,叫了声:“嘉木。”

  田嘉木正在记录物资数目,扭头见到宋知,一下把手里的本子撂下。他两手拉住宋知的手,语速急切:“你在这儿!?”

  他把后者全身打量一个遍,面上愧疚万分,手也攥得更紧:“小宋哥,我今早才听说!”

  “最后一波救援队听到政府通知就走了,镇上的人说你自己熬了八天,昨天才出来!我都快急死了!”

  “你又瘦了,都怪我不好!”

  宋知笑:“你是去省会办事,我怎么能怪你?”

  田嘉木情绪比他激动得多:“我该早点回来的!名单我没看,要是我看了……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你遭遇这种事!?”

  宋知安慰他:“都过去了,我不怪你。”

  田嘉木问:“洪水那么深,你最后怎么出来的?”

  刘家姐妹花在一旁插嘴:“他是被地产那个大老板接出来的。”

  田嘉木迟滞一下,握住宋知的手有些松动:“……方先生来了?”

  “……嗯。”

  田嘉木顿了顿,又问:“那你在哪里住?我刚刚在站点逛了几圈,就是找不到你。”

  宋知把双手抽出来,指给他看:“在那间酒店。”

  田嘉木望过去,眼里光彩稍黯,心中也明白个七七八八。

  宋知不想再在方成衍身上说太多,于是反问:“你去完省会,结果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好?”

  “快了。物资有了,水泵也有几百台,我估量不出一个月,很快就能好。市里的检测员说再过两天洪水会退,要我们时常测量水位线上报。你看,他们正在打桩,到时候在测量点旁边搭一个营帐,晚上找人轮流守着。 ”

  宋知顺着他说的地方望去,可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传来高呼田嘉木的声音,后者用方言对那人问了几声,然后无奈地叹一口气:“我待会儿再来找你。”

  宋知说好,然后自己往打桩的地方去了。

  地上放着一些一头削尖的短木头,一个大汉在地上半蹲,手里攥着一根白色棉线,他牵扯一头,对面有一个老头儿牵住另一头。

  这老头儿他见过,去年在比赛上,他们一起选了银针茶。

  两人把手里的线牵到最紧,抬头看向宋知:“小茶爷来帮帮忙咯。”

  宋知上前两步,但他站在那根紧绷绷的线前头,却不知道该干嘛。

  大汉说:“弹线。”

  宋知一头雾水,指指那根发白的棉线:“弹线?”

  “对。”

  他听从吩咐,俯下身,伸出白皙的手,非常认真地在线上弹动一下。

  大汉和老头儿都笑了。

  这一笑,让宋知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大汉扭头在别处喊人:“刘老志!过来给弹弹线咯!”

  刘老志听到,小跑过来,问了声“小茶爷也在这儿?”,然后便用力提起这根线。两人施力拽紧,刘老志努力把线上勾到最高,再“啪”地快速松开。

  一瞬间,整根线沾上的白色粉末全然抖落,在褐色的土地上烙下一条笔直的痕迹。

  原来是这样……

  见宋知面上尴尬,老头儿说:“你是城里来的咯,不会也正常!”

  宋知无言地笑笑,走开了。他随意在站点转了一圈,居民们一起生活了一周多,早已分工明确,忙忙碌碌的,没什么他可融进的地方。

  幸好小村官没用多久忙完手头的事,回来找他,让他看起来倒也没那么形影单只。

  他们并排坐在石墩子上,田嘉木拿着本子,核对来,核对去。

  宋知问:“要数这么多遍?”

  “对,先对清楚,以后每笔账怎么花出去,也好有交代。”

  宋知:“你工作一直干得挺好。”

  “倒也不是一直。”田嘉木认真地说:“去年我在市政府的纪检部门坐着,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心里一点也不慌。”

  “可是我错了,脏水泼到身上的时候才知道有多脏,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想尽办法证明自己清白。”

  “当时方先生打赢官司以后,我在那里暗暗发誓。我绝对不会做瞒天过海、欺骗人民的人……”

  宋知依旧是那两个字:“挺好。”

  “对了。你和他……怎么样啦?”

  宋知这次没有接茬。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小村官儿的腿,扯皮道:“你是不是在水里泡白了点?”

  田嘉木把腿伸长,刚笑着要回答,忽然朝他身后看去:

  “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