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听他的话, 乖乖去往浴室。再出来时,方成衍已经在厨房间做好了晚餐。

  男人的衬衫袖口挽起一截,背对他, 正在将煎锅里的东西倒入盘中。

  宋知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走过去。

  “好香。”

  他看了看白瓷盘子里的食物,夸赞道:“原来你厨艺这么好……我今晚真是捡到便宜了……”

  方成衍喉结滚了滚, 想回应他什么, 却又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回复。

  他从不会说这种带着讨好意味的话,听上去一点都不像他。

  “嗯。”男人将盛有切好水果的碟子递给宋知,“先去坐吧。”

  接下来,餐碟一个一个地在宋知面前摆开。水梨牛腱, 蛏汤,最后……还在他面前放了一碟堆积成小山一样高的西兰花。

  “……”

  男人动筷,认真地埋头吃饭。

  宋知心里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浮起来,这样面对面吃晚餐, 好像往日那些轻快的时光又回来了。

  他浅尝了几口,想聊点什么,还未张口,却见方成衍忽然顿住。男人接通手边的电话, 并把它向自己递来:“你母亲的电话。”

  宋知愣了一下, 接过。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宋知?”

  “说话, 是宋知吗?”

  “……妈, 是我。”

  听到儿子久违的声音,刘茹慧脾气瞬间上来了:“打你电话多久了!你都不会主动往家里报一声平安吗!?”

  宋知这才想起来自己那个因为受了潮,再也没打开过的手机。

  “我真是白养你了!”她气坏了, 骂宋知的时候都气息不稳:“出事半个月了!你又一个人在那儿!”

  “我不求你在我身边孝顺, 可你怎么那么自私?连让我知道你人没事也那么难!?”

  宋国啸在旁边安慰妻子:“你别着急。”他接过电话:“宋知, 你怎么样了?现在在哪儿?”

  “那地方还能待吗?”

  宋知说:“我没事儿。”

  “你嫂子已经想办法去找你了,她说路她熟,你想想办法出去接她。”

  “嗯,待会儿我给她打电话。”

  “你在哪里住?”

  宋知看了男人一眼,说:“在别的镇上,住的酒店,都挺好的,不用担心我。”

  宋母又在那一头喊:“等到水退了,立刻回来!以后不许你再去!”

  宋知不争执不反驳,只是潦草回了句:“看情况吧。”

  嗯啊附和几声叮嘱,挂断,退出通话页面。

  然后,宋知看到他母亲和方成衍在通讯软件上的对话。

  她看上去担忧极了,絮絮叨叨发了很多长句子给方成衍。

  方成衍回复了一句:[别太担心。]

  后来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清晨,男人发送最后一条消息:

  [我来找他了。]

  这句话让宋知彻底哽住,把手机递还回去,如坐针毡地对着餐盘里的食物出神。

  两人之间只有刀叉微微响动的声音。

  良久,宋知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方成衍说:“尽快了。”

  “……好。”

  “那你……记得提前告诉我,我好知道该什么时候回去。”

  “不用急。”男人说话时并未抬头,“房不会退,你随意住,不用急着与我摆脱干系。”

  他的回答很平静,像完全接受了现实,没有恼怒,没有再因对方迫不及待划清界限而触动到内心。听上去,他客气疏离地退到界限以外,似乎早已放弃所有希望。

  “我不是想跟你摆脱干系。”宋知急忙解释。

  方成衍抬眸。

  宋知抿紧嘴唇,不自在地挪开视线:“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我是因为你总照顾我,可我当时都没照顾你……我没脸见你……”

  “对不起啊……方成衍……”他放轻声音,重新直视对方:“我太混账了……”

  “……你以前不是问过我有没有良心吗?”宋知语气算得上有些可怜:“以前是我犯浑,犯起来浑谁也不认,我良心当然在的,现在看到你,它就难受……”

  他激动地再次强调:“但我真的,真的不是跟你过不去呢。”

  方成衍撂下刀叉,冷睨着宋知看。

  后者被这样注视,紧张的表情一下有所松动。他本想跟方成衍袒露内心的,可这句话,却让事情发展到另一个极端。

  他看到方成衍嘴唇抿成直线,语气冷酷得不可思议:

  “原来我给你的感觉就是……让你良心难受?”

  “……”

  这算什么?

  方成衍颇觉可笑,他付出的努力,最后得到什么滑稽的描述?

  “抱歉。”他顿了顿,继续说:“如果让你这样难受,我真宁愿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

  宋知脸色乍青乍白。

  接下来的气氛凝固到他食不下咽的地步。

  这天往后,他们没再有交集,哪怕是在走廊上面对面经过,也都再没对彼此说过一句话。

  宋知自知继续住下去尴尬,但要是走人,他又觉得对方会认定自己不想理他,那样也许永远都没法和方成衍和好了。

  他这么熬啊熬,在房间里和毛尖儿一起躺了几天之后,终于整顿好精神,迈出房门。

  可小镇的地方一共就这么大,兜兜转转,不想见到的人也总会遇到。

  走到撤离点,他隔着好远,看到方成衍和田嘉木一齐站在水道边上。

  两个人似乎在谈论什么要紧的事,田嘉木不时眉头紧锁,不时点头同意。宋知默默坐在很远的石头上,看着两人的背影在傍晚时分的洪水前。

  一个稳重坚毅,足够扛起风雨,一个瘦瘦弱弱,也许背影不够伟岸,但他们都在认真地解决问题。

  只有他自己——当初面对大哥的事,他满心排斥,和父母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远。现在面对方成衍也是,因为逃避问题,现在对着人家,憋屈得活像一个混账王八。

  宋知对着水面想了很久。

  这天晚上,他主动叩响方成衍的房门。

  “谁?”

  “是我,”他说,“可以进来吗?”

  方成衍从文件里抬头,见对方端着一杯茶水,放在桌角上。

  杯子有点烫,刚放好的瞬间,宋知就及时抽了手。

  他解释说:“今天我听别人说水开始退了,茶市有几个摊位出来摆摊,我是从老板娘那儿买的茶,都是没遭过水的。我提前尝过了,还挺香……在你走之前,多喝点这儿的茶叶吧,省得以后你也不会再来了……”

  宋知一口气说了很多,就是没说明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方成衍瞥过茶杯一眼,宋知也满怀期待地往茶水的方向看,它被精心沏好,茶汤清澈,荡涤浊气,不同于很久以前那一杯——那时候自己娇惯成性,水温没控制好,茶叶也没泡开,还硬叫对方喝。

  但好像,不约而同地,两杯都同样有点道歉的意思在里面。

  “谢谢。”方成衍表示接受,然后再也没什么动作。

  宋知苦于无话可讲,他看到方成衍没立刻动杯子,又恹恹地走了。

  整整连送了一周,他终于鼓起勇气。

  这一晚,宋知把茶水放下,却没有立刻就走。

  “方成衍。”他叫住男人的名字,看上去很憔悴。

  “你还……你还有打算吗?让我……回到你身边?”

  方成衍的钢笔笔尖倏地顿住,在纸上浸染出一大滴墨水。

  宋知疲惫地开口:“我想了一周。”

  “我不想和你继续冷战了……太折磨人了,或者,或者……你要是不能接受的话。”

  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局促过。

  “我跟你一起回去……”宋知声音小到不能再小,明明给方成衍端来了水,可自己说话时,嘴唇却是干巴巴的:“我们就回到从前,慢慢来,从头再开始好吗?”

  方成衍泠然发问:“你喜欢我吗?”

  宋知被他抛出的回应噎了一下,所有想好的话全烂汤在肚子里。他嘴唇嗫嚅地动了动,似乎在盘算一个答案。

  方成衍等了很久,眼神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很显然。”男人在刚刚停驻的笔锋延续一笔,写完。

  “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想跟你和好。”

  “可说一声喜欢我,好像于你而言,是件很难办到的事。”

  “……”

  依旧是沉默。

  宋知僵硬地站在原地,他想和方成衍缓和关系。他人冷静了,回过神以后才知道谁是真的对他好,以至于现在非常懊悔。

  可是情况已经弄成这样,僵持地面对几分钟以后。

  宋知听到对方说:“我见过你在酒吧认识的女人。”

  猛一从男人口中听到凌姐,宋知的脸色忽然变得格外难看。

  “我后来才知道她用了多快的速度参与进你潇洒的人生规划里。”方成衍自嘲地笑起来,“你对她说过你喜欢她吗?”

  宋知傻住了。

  “如果对象换是她的话,我在想。”方成衍盯着他,眉目锋利:“是不是会更轻而易举一点?”

  宋知心直接凉了一半,方成衍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宋知觉得自己现在赤。条条站在男人面前,身上没有一块遮羞布。

  “不是的,我那不过是……”他内心条件反射地想辩解,又很快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合情合理的说辞。顿时又迫又窘,如同被塞了一喉咙火辣的香辛料,五脏六腑辛辣无比。

  “我只是……”

  “只是什么?”

  “……”

  在对方压迫的反问下,宋知垂下眼睛,承认道:“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方成衍重复一遍。

  宋知看到方成衍的胸膛在微微起伏,像在忍耐怒火。

  也知道,这个词显得自己廉价又轻浮。

  就像现在,他问方成衍还要不要他一样。

  果然,男人眼睛锐利地眯起来,对这个词捉摸不透,又觉得自己被抛弃的理由十分可笑。

  “我那时候不想回家,才每天在外面住。”宋知试图找到能被原谅的理由,着急地什么都向他坦白:“但我向你发誓,我没和她上床!我和她是很多晚待在一起,但我们……我们还没做到那份儿上!”

  这个“我们”刺痛了方成衍,他习惯性地单手掩面,努力收起愤怒的表情,但效果只是徒劳。

  宋知还在努力解释:“而且我让她来清源,她也拒绝了我,我们就再也没有联……”

  邀请她来清源?一个认识半个月的女人?

  宋知,你给她的地位可真不低啊……

  他的解释无异于火上浇油,一下叫方成衍心脏酸得不能再酸。

  “够了!”方成衍粗暴地打断他,厉声道:“我不想再听你和别人的事!”

  “一个字都不想再听!”

  “……”

  不该这么来的。

  宋知傻傻站着,他觉得十分难堪,以至于开始掉眼泪:“……对不起。”

  方成衍额头冒出青筋:“刚刚也是你一时兴起?”

  宋知想收住眼泪,可是它不受控制,越收便落得越急:“我不是……”

  “那是什么?”

  方成衍看到他的眼泪,不敢再吼他,也无比期待对方可以给他一个放过自己内心的答案。

  只要松松口,放放软,说一句喜欢,给个台阶下!

  天杀的!他不知道,他才流这么两滴眼泪,就已经让他的目的成功了一半!

  宋知又急又懊悔,又难堪又伤心,情绪涌上来,一下哭得比在副驾驶那天还痛,他觉得方成衍心硬如铁,又想走了。

  方成衍起身大步跟上,一下把人牢牢握住手腕,堵在门板上,无处可逃。

  “那是什么?”

  指腹摩挲脸颊,轻柔揩去泪水,诱哄道:“别哭了,好好说,为什么找我说这个?”

  方成衍已经把语气尽力放到最温和了,额上的青筋都在跳个不停。

  不是一时兴起,那跑来是做什么?

  说啊!!!

  可他哭成这样,又说不出了。

  男人几度等待无果,渐渐松开手,自知不会有他想要的回应。

  他眼底寒芒闪动:“太晚了,先回去吧。”

  宋知期冀地抬头,想问:“那……”

  “谢谢你慷慨地向我坦诚你的想法,不过以后这种话。”方成衍别开头,丢下一句:

  “你可以不用再说了。”

  ……

  方成衍工作告一段落,第二天终于闲下来。过了中午,他才发现宋知一早出了门。

  房间里床铺被叠放得很好,毛尖儿还在,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它从床上跳下来,在他的西装裤脚处蹭来蹭去。

  方成衍把狸花猫抱在怀里,问隔壁的韩秘书:“他走了吗?”

  对方回答:“好像不是,早上出门碰见过一面,听他的意思是要去茶田。”

  几里地之外。

  宋知涉水走回清源镇的茶山,迈过冰凉的水,走了一个多小时,抵达的时候,裤子已经湿透了。他把鞋和袜子全部脱掉,提在手里,凉水刺激得脚踝和小腿冰冷。

  茶田上的绿色稀疏了不少,露出地表上的黄泥,田埂里仅有零星几个茶农,都在心疼地护理自家的茶树,昔日忙碌的茶山归于一片祥和平静。

  宋知很清楚,最稀疏的地方,该是他那块田,本就没栽种多久,大雨一来,该什么都不剩了……

  但走到面前时,宋知惊讶地注意到,他的茶苗整整齐齐地插在地里。人尚且还在愣神,旁边一个女人把淳朴的脸凑过来,告诉他:“我们合伙帮你插好咯!”

  宋知憔悴的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大家怎么……”

  “不要客气,我们对你照顾不周在先,大家都担心惦记你,这算小事,还希望你,别见怪呀。”

  宋知笑:“好多天没来,我都对它自暴自弃了,真是谢谢大家了。”

  女人的丈夫也在旁边干活,他蹲下来,对宋知的茶苗疑惑地问:“芽发的位置不对呀。”

  他女人说:“哪里不对?”

  “枝又低又斜,根本不往上头窜,而且重栽三天多了。”他用指甲掐掐一个花芽,嘀咕道:“长得速度太慢,花苞又太多。”

  宋知俯下身去看。

  女人却急了,拽住自家男人走开,背对小茶爷,小声训道:“你没听说人家正生病难受呢。”

  “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咯?”

  他们吵吵闹闹地走远,宋知观察了几棵,发现确实如此。

  花苞是茶树的天敌,会与茶叶争夺水分和养分,花开的好,茶叶的长势是不会好的。

  他掐掉那些已经长大的花骨朵,又除去尚未成形的花苞,伤神费力地做完这些事后,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宋知垂着眼睛,看花苞零零落落掉了一地,剩下的苗全部成了光杆子,看上去相当脆弱可怜。也明白它们已经没救,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吧……

  时间一晃到下午。

  他在山脚坐到腿脚发麻,迟迟不准备回去,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脑袋里浑浑噩噩塞了不少事,忽然发觉天地之大,居然没一个他能去的地方。

  茶田已经没什么人了,水不断从泥迹斑斑的裤子上冲刷过去,远处的电视塔直指红云翻飞的天空。隔着很远,他看到一辆汽车从地平线处行驶过来。

  停在面前,车窗落下。

  宋知起身,两腿传来血液流动的感觉。

  “……”

  方成衍问他:“还算数吗?”

  宋知一瞬愣在那里:“什么?”

  他对上男人凝视的双眼,忽然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

  “算……”

  绿色的茶田被凉风拂过,发出簌簌声响,他后知后觉,自己刚才没发出声音。

  又边点头,对盯着男人的脸,讷讷地重复一遍:

  “……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死的快,码字高富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