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打开手机一看, 还真是。

  大风天警告、暴雨预警提醒,一条条接连不断地,全冒出来了。

  碗还端在手里, 他从窗户里探出头往外看。头顶上黑压压一片,浓厚的乌云遮天蔽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疾速酝酿翻滚着, 即将朝这所偏远小镇,呼啸而来。

  穿过一条灯光昏暗的逼仄走廊,走到郑海忠家门前。

  老头儿正背对门口,在客厅拥拥挤挤的家具中央坐着, 面朝一台老旧的电视机。

  宋知连叫他几声。

  “听见啦听见啦,怎么啦?”

  “外头说今夜下暴雨。”

  郑海忠没什么反应:“下早了,往年五月才开始。”

  宋知又问:“怪吓人的,怎么还说要屯粮十天半个月?”

  “这算事吗?我年轻的时候, 隔两三个年头就要去江边扛沙袋抗洪。”

  “不要慌。”

  老头儿听戏听得入迷,给他一顿敷衍。宋知离开,心想这雨要是真下十天,那他新种上的茶苗该怎么办……

  一阵狂风正面撩过, 扬了宋知一脸沙, 他从后门闪身钻进屋里。不过几秒钟功夫, 街道尽头传来簌簌的声响, 暴雨在顷刻间落下。

  小镇呼声四起,人们拔腿往家里窜。

  青石砖上,密密麻麻的水滴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向前行进。不多时, 便把小镇全部卷入到天罗地网的雨幕之中。

  这天气。

  宋知依靠在后门, 不住地担心起地里那几根脆弱的茶苗。他朝天际的茶田望去, 还是想做好预防,可刚没走出两步,大雨点嗖嗖砸下来,砸得脑袋都疼,只能狼狈地回来。至于广播里的村支书还在撕心裂肺地喊着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供电中断,什么娱乐活动也安排不了,又或许是白噪音太适合睡眠。这一宿,宋知睡得很早。

  再睁眼时——

  世界变了新天地。

  大雨停了,外头阳光明媚,好像还是个前所未有的大晴天。

  “这不没事儿吗……”宋知嘟囔一声,起身拉开窗户。

  四五个街坊邻居站在他阁楼下、郑大爷家门前,不知道在聊些什么。郑大爷的女儿手握一根细长竹棍儿,一边和人说话,一边费劲地往地上捅。

  棍子没入半截,再吃力地拔。出来,好像是在疏通下水道……什么也看不到……因为,水已经漫过她的大腿,与臀齐深。

  宋知瞬间清醒。

  一宿就下这么高?

  他如同被电击似的,一瞬绷紧身体。甚至连衣服也没穿,赤脚跑到楼梯拐角。

  发现整个大厅都泡在脏水里。

  踩着水,一步一步朝库房走去。果然——

  里头的茶叶漂了一地。

  一共十六大袋鲜茶叶,起初扛回茶庄的时候,茶市批发塑料袋的老板还特意扎上透气的孔,以防刚采摘的叶片蒸腾出的水汽凝结在塑料内壁,淹沤了。

  而现在,袋子里灌满雨水,还有几袋质量稍轻的倾斜在水里。绿色的叶片漂浮在水面上,身边哪里都是。

  “……”

  全浪费了。

  宋知清点一番,少说损失几千块钱。

  有人从门口经过,朝里喊他:“小宋哥,你才醒吗?”

  后者全身上下仅穿一条短裤,田嘉木轻轻扫过一眼他的躯体,又别开视线。

  “下这么大?”

  田嘉木点头。

  宋知:“我睡早了,居然这么严重……”

  小村官见他在库房门口,问:“你茶叶淹了么?”

  “是……”

  田嘉木意欲朝他走来,两条腿交替抬迈,划开水面,发出泠泠的声响。亚麻色的裤子紧紧贴在大腿上,看上去更瘦了。

  他把茶叶塑料袋扶正,在里面抓出一把,挑挑拣拣,发觉确实要不得。

  “……茶田那里也是,茶树根儿泡得不像样。”

  宋知努努嘴,茶树都不像样。他也知道,自己的茶苗更够呛。

  “你在家待着吧,我先去抢险。”

  “你还没休息?”

  “唉。”田嘉木一边说一边向外走,“昨晚刚通知小学不上课,结果今天早起就有小孩结伴去水库玩,找不到人了……”

  宋知叫住他:“要帮忙吗?”

  “今天生意干不成,我闲着也是闲着。”

  “不用,我联系过下游大坝了,待会儿去那里搜……怎么也得给他们父母一个交代。”

  “……”

  宋知目送小村官离开,自己也穿戴好衣服,从茶庄出来。一路淌着脏兮兮的水,越往茶田的方向走,水就变得越深。水携带的泥沙,从他的上衣下摆,一点点向上攀爬。

  茶田的景象凄凄惨惨,矮树丛被暴雨打落不少叶子,有的被压弯,尖端垂在地上,一抹嫩绿泞在泥里。

  而他的茶苗更惨不忍睹,四五十根植株全被泥沙淤埋,塑料布贴在地上,烂的不成样子。

  宋知挑了两根看起来还能救活的,扒拉起来,立住。

  “这他妈。”他嘟囔道。

  白干一晌。

  四下无人,宋知沉默又无奈地站了一会儿,又走去镇里的河道,想找田嘉木,但对方不在,只有几个镇政府的脸熟领导在那里接待上级来的测量员。

  对方看见他,没理他。宋知独自站在一旁,也不打算和他们说话。

  河道两旁的树被风吹得哗啦哗啦摇,向上游望去,冲泄下来的洪水像脱缰的野马,从面前急遽奔腾而过。桥墩被水浪凶猛地拍打,迸溅的水汽拍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再环顾四周。

  昨天傍晚在高坡上纳入眼底的小镇模样,竟在一夕之间面目全非。

  洪水还在高涨,狰狞肆虐,咆哮东流。

  宋知看得心绪茫然,回家时经过超市,买下一堆方便食品,打算这十几天先这么度日。

  他倒也想吃村支书在喇叭里喊的什么烙饼、面条。但……在家里好不容易翻箱倒柜找到白面袋,打开一瞧,白扑扑的粉面早已受潮,结成大团疙瘩,顺着指缝黏拽拽地流下。

  “……”

  截止到这天夜里,水逐渐淹到半个楼梯那么高,等再过不了多久,楼梯口想必也会变为死路。

  郑大爷家的房比茶庄阁楼更低,晚饭一过,他的床和家里的黑土松狗、两只兔子以及一笼鸡,被他女儿抬到了房顶上。

  正好冲着宋知的窗子,还能和宋知大眼瞪小眼。

  两人聊起天。

  小茶爷坐在窗框上,两条腿在外头扑棱,看郑海忠打开绿暖瓶的塞子,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泡一杯热茶。

  “您这也不忘黄。冰糖?”

  郑海忠:“太苦,这样好喝。”

  宋知:“不行您来我这儿住吧,我嫂那屋子还空着。今晚您要真在房顶吹一宿,明早就得口歪眼斜、中风流口水。”

  郑海忠手一顿,瞪他:“谢谢,你特么真会说话。”

  “我有帐篷,没搭就是。”大爷啜一口滚烫的茶水,心满意足,忽然回头看向笼子:“嘶,忘拿剩饭喂狗了……”

  宋知闻言,伸手去拆桌上的猫粮。

  毛尖儿本来在床角蜷成一团,听到开包装的动静,便轻轻跳上窗,半卧到宋知身边,还用两只小爪子够他的手,好像不想让对方给那狗吃。

  纯黑色的土松毛发油光水滑,被关在没有顶的铁笼,也不乱吠。宋知抛出去一把猫粮,黑土松从笼子里头跳起来接,越蹦越高。

  宋知逗它两下,喂完后,还把毛尖儿送过去和它玩。毛尖儿挣扎地“喵”了几声,郑大爷接过,打开笼子的小门把它丢进去。

  翼德高兴坏了,在原地踏踏前腿,尾巴直摇。

  宋知又问:“晚点再搬不成么?一把年纪,要受这罪?”

  “迟早的事。”郑海忠望了一眼生养自己的土地,把绿暖瓶壶把儿上栓的塑料袋解下,转手递给宋知一张热煊煊的大烙饼。

  身边连就饼下肚的糠咽菜也没有,哪怕是这样,宋知也津津有味地啃完了。

  饼是死面做的,吃多了胃堵。想喝水,可现在这条件,也没有干净的水……

  两人一个坐在窗沿上,一个坐在狗笼旁,唠完闲磕儿,眼见着又变天。郑大爷支好帐篷,进去了。

  下着暴雨的第二天清晨,一大早,田嘉木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各家各户看好自己家的小孩!在家里不要出来!”

  “抢险的救生队马上就来!大家放心!我们已经在联系下游开水库了!”

  如他所说,下午三点,省会派来抢险的救生队终于抵达小镇。

  一群人划着救生船,说要挨家挨户报人数,让老人、妇女和小孩儿先走。从宋知所在的前街起算,郑大爷算是第一位救援对象。

  郑海忠很硬气,跟救援人员说:“我当过兵,能帮忙,你们先拉别人!”

  宋知则紧跟着在窗子里悠悠道:“您别添乱了,给人帮忙啊?怎么帮?给人唱一出长坂坡七进七出?”

  郑大爷指指他,没骂出声,随后便被几个年轻人迅速套上了橙色的救生衣。

  临走前,他把所有的饼都送给宋知:“排队疏散的人大几千号,排到你怎么也要好几天。”

  “老子走了!”

  宋知随意地挥手。

  临近傍晚,雨又停歇。

  田嘉木在阁楼下方的一条皮划艇上卖力地指挥。眼镜镜片由于布满水渍,干脆直接摘掉,也不知道是不是掉进过水里,他的衣服全部湿透了,贴在身上,又站在寒风里,冷意可想而知。

  “嘉木,先穿我衣服!” 宋知从窗口给他扔下一条白t恤:“别吹感冒了!”

  田嘉木一把接住,仰头看二楼的宋知时,青涩的脸便承接了好多天上的雨水:“谢谢小宋哥。”

  田嘉木吼了一天,喉咙嘶哑:“你家里还有吃的没有?够不够?”

  “有。”

  “大爷到撤离点了吗?”

  “到了。据说半道船翻了,他落水以后又犯病了。”

  宋知担忧地问:“还行吗?”

  “还行。自己呆坐自言自语,不伤人。”

  雨水不断打在小村官的脸上,他张嘴说话,水就会流进嘴里:“我待会儿就得走,接下来这一周都要去省会运物资!你注意安全!”

  “是你该注意安全。”宋知皱眉道,“去吧……”

  四周逐渐安静了,太阳即将落山,夕阳在灰蒙蒙的水上,投下一片金色的光。

  他横坐在窗沿,单腿挂在外头,对着外面的风景发呆。

  又百无聊赖地玩起手机打发时间,直到电量仅剩三分之一才停下。手机上,所有页面铺天盖地推送全国各地为清源加油的信息,他回复完家人朋友发来的关心信息,担忧地看一眼电量,然后按下关机键。

  本以为自己一个人过的还算可以,但到第三天半夜,宋知的状态便有些不对了……

  雨又下起来……

  只要一打开窗户,外头就跟瓢泼似的往里捎水。天上乌云密布,响雷一个接着一个,吓得毛尖儿把背弓起来,直往他怀里钻。

  宋知摸摸毛尖儿,以示安慰,抬眸一看,对面房顶上的黑土松狗正被淋得可怜。

  他和它在雨幕里对视几秒。

  翼德在笼子里呜咽地叫了两声,见对方还在看,便拿爪子拼命地扒铁笼。

  宋知也郁闷。

  鸡和兔子倒还好,有棚有顶,但狗笼子是露天的,雨又大,它这得淋到什么时候?

  宋知把毛尖儿放在床上,打开窗户,往下投去一眼。二楼离地虽说不高,但水位淹没过一楼,他的窗户和郑海忠的房顶又隔着一米稍多的距离,如果这么迈过去,稍有不慎,掉进水里去的话,可是踩不到底的……

  翼德见他要过来,爪子扒得更急。宋知咬咬牙,从窗框里伸出一条腿来。窗外的世界冷得不像话,冰凉的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浇得他睁不开眼睛。

  卖力迈开腿,小心翼翼攀过去。

  还算顺利。

  扛狗回来的路更是艰难,宋知单手提住一只四十斤重的土狗,把腿抻得死直,狼狈地够到边框,单臂用力,扒住窗户顶部,保持这空中劈大叉的姿势喘了一会儿,然后才一把握住门框,费力把自己荡进来。

  “呼……”

  他累得实在够呛,把土松放在地上:

  “郑海忠把你养得真膘肥体壮!”

  抹去脸上的水,气还尚未喘匀,怕把床弄湿,宋知刚走远一点,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

  再一看,那黑土松在他床边疯狂抖起毛来。刹那间,水珠四溅,惹得边上的毛尖没儿一下弹开。

  “操!”宋知赶紧把它拽到一边:“给我过来吧你!”

  “把小爷床弄湿了,我他妈上哪儿凑活一晚去?”

  床最终还是湿了。

  潮乎乎的,躺上去,难受的不得了。到了深夜,从被子里摸到外头的湿处,阴凉得冰手。

  身上也冷,没电没水,也就没洗热水澡的可能。

  宋知捱得难受,好不容易迷迷瞪瞪睡着,半夜轰隆一声巨响,又从梦里惊醒。

  惨白的月光之下,他眼睁睁瞧见茶庄斜后方的大街上,有户位于高坡的人家,房子竟对半撕裂开,一半没入洪水里,即刻不见踪影,剩下一半伫立在滔天洪水中……

  夜幕里,不知道哪个方向传出慌张的喊声:

  “溃堤啦!”

  “溃堤啦!!!”

  “……”

  这么一吼,家家户户都忙起来了。本来指望堤坝够牢,但水位线日益告急,警戒线高得不能再高,每个人心中都惶惶不安。偌大的汉江水系竟然也无法包容这样一场强降雨!

  田嘉木联系下游,是想把水最终排进长江,可奈何眼下长江水还要倒灌!

  天灾地变。

  在春茶上市的季节,对这个小镇的经济发展来说,堪称灭顶之灾。

  半夜一点,政府派重车去压江上的桥梁,以防它被冲垮。陆上的公路早已被吞噬,这是清源镇最后一处与外界的联系通道……整个城镇严重内涝,一切设施全部停摆。

  宋知再也没睡着,毕竟夜里的一幕实在太过惊心动魄,洪水已经猖獗到能把房子冲塌的地步了……他不想坐以待毙,凌晨时分,他无数次尝试下楼,但最成功的一次也仅是刚到达茶庄门口,还差点被强悍的水流冲远。

  天色破晓时,宋知也仍未走出去。

  他病恹恹地胡乱塞进一口饼,鼻塞头疼,凉饼下肚,胃也一阵抽痛。

  整个人不禁焦躁起来,怎么人活着活着,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天色蒙蒙亮,又有一户人家的房子被连着地基,整齐地端进水里……

  从各地来的人员和志愿者开始实施救援。

  救生艇四十分钟一趟,一共二十条船。暴雨时猛时缓,路上水流湍急,营救速度很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排到他这里。

  甚至弱势群体都还没有撤离结束。

  他一个半大小伙子,实在不好意思去问什么时候能排到自己。于是,宋知决心去帮忙。

  趁雨停之时,他叫住一个救生员,借了绳子,绑在腰上,从二楼下来。

  水位比人高,脚打滑,他一下栽里头,半天没起来,危急中撑住墙壁,才勉强把鼻子嘴巴露出水面。

  “上来!”有人一把拉住他。

  宋知惊魂未定:“多谢。”

  随后,他穿上对方给的救生衣,在高坡下了救生艇。泥沙从他的脖子周围飞速流走,在这种速度下,还必须要躲避树枝和任何一切可能伤到人的漂浮物。环视一圈,凑到需要帮忙的地方去,他把刘荼荼和刘茗茗从楼梯上抱下来,不挨到一点水地托举到别人的船上,后来又背了一个尚在哺乳期的妇女,才接了三个人,他的手臂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有救援人员看宋知干得卖力,给他一个木板,这样可以不用凭手臂托举,借用水的浮力来传送人。于是他便像一头黄牛一样,接到人之后,将木板前端的绳子挎到肩膀上,身体前倾。

  一瞬间,肩膀被粗砺的绳子狠狠勒进,宋知眼眶睁大,差点呕血,低声骂了句我操。

  旁边有同龄男孩同样拉着载人的板子经过,顶着一张黝黑的脸,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宋知提住一口气,说没事儿。

  他逆流而上,将妇女们送到街口,继而运到救生艇上去。深水浑浊,有树枝在水里翻滚,划破他的衣服,也察觉不到。

  一晌来来回回,送了约莫几十趟。

  这几天宋知一直没什么食欲,但这天中午,却破天荒地在救援队的大锅旁干了三碗饭。

  坐在那里无情无实感地吃,好像不是为了吃饭而吃,只是为了重复一个咀嚼的动作,给脑袋塞进一点摄入的感觉。

  一连两天这么拼命,宋知直接累瘫了。终于等到即将疏散完的时刻,大队长说不需要他再来帮忙,叫宋知安心在小阁楼里候着,等他们来接。

  宋知放了心,在二楼上走来走去,喂了猫狗,鸡和兔子,百无聊赖,终于熬到下午……

  他简单地带上生活用品,收拾好家里的一切,却听到外面的天地一片安静,毛尖儿在角落里蜷着睡觉,睡得香甜。

  宋知蓦然觉得事态不对。

  再往外看。

  却看到已经远去到千米外的最后一波救生船。

  他人一下慌了。从窗外探出大半个身体,朝离去的救生艇高呼:“喂!”

  “喂!!!”

  这算怎么回事?

  “喂!别走!还有一个!!!”

  一边高喊,一边用力招手,但身体一时没保持住平衡,脚猛地一蹬空,头朝地栽下去了!

  水流得急,落水之后,人像下饺子一样,身体跟着翻滚,宋知心肺骤停,恨不得多长出几条腿固定,但水流用力地拽着他,势要带人一起远走。

  洪水迅疾地向后街流去,宋知被卷在其中,毫无挣扎的余地。他扑腾几下,试图站稳身形,可脚下泥沙更滑,根本站不住脚!

  眼看被逐渐冲远,他中途曾抓住过树和电线杆,但手滑了又滑,每次的结果都让他感到切实地无助和绝望。会不会冲到深水区都是未知,头次这样身临其境遭遇洪水,宋知只感到一股从头到脚的恐怖……

  在他人生最惊慌失措的二十分钟里,宋知终于抓到一棵大树,誓死不松手,硬生生撑着自己,低吼一声爬起来。

  他爬到别人家的库房,屋内的水流不急,比外面强了太多……宋知抓住楼梯立柱上楼,终于在没水的地方脱力坐下,劫后余生似地,缓神大半天。

  等了三个小时,才等到水面变得稍微风平浪静。

  他养足力气,找了块能抓的木板,一路试探着划水回到家里。

  往日娇生惯养的小茶爷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狼狈的时候了——

  脸色惨白,浑身往下滴水,湿淋淋的水痕一路淌至二楼,白t恤上有破开的口子,几道拉绳的泥印。

  毛尖儿和翼德都被他进来的模样吓住了,随后,翼德过来轻轻舔他的腿。宋知把衣服脱掉,筋疲力尽地扯下床单,擦干身体。

  他坐在床边,口吐热气,浑身发冷,无言风又愣怔。

  现在呢?

  该做什么?

  眼看四周被洪水包围成一座死城,他的呼救杳杳无音。从下午等到半夜,宋知没等到一个人来。

  他没想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小时后,宋知再也没抵过身心传来的疲惫。

  他发起了高烧。

  ……

  一场末日号角般的天灾似乎肯宣告终止,洪流不再翻滚涌动,填满所有低洼的地方。

  昏昏沉沉,日出月落,宋知在小小的阁楼里,熬了八天,活像过了漫长的一世纪。

  难以想象,人在缺乏水和食物的环境下是怎么撑过来的。

  郑海忠给他留下的烙饼由于潮湿,细菌滋生,早已生出一层灰绿色的霉菌。

  宋知捱着五脏六腑的烧灼感和疼痛,抱膝在墙角。

  他脸颊发烫,口渴得厉害,脑袋像被烤熟了,只要头不贴着膝盖,世界就天旋地转,地平线会不断起伏,泥色的水变成天……身体缺水,以至于他甚至冒不出虚汗……因为无物可冒。

  他失去时间概念,每天对着水面,万念俱灰。

  也许人就要烧死在这里了。

  ……

  混沌的意识里,有人似乎在外面悉悉索索地说话。

  黑土松饿坏了,正在屋里咬尾巴发疯,此刻突然四脚抓地,盯着窗外,然后向外高声犬吠。

  来人打开窗户的瞬间,入目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身形隐没在阴暗角落里的宋知,安静地把头埋在膝盖里,脚踝的高处有褪不去的洪水,一只顶着忧伤表情的狸花猫,前爪扒着他的头发,后脚蹬在他肩膀上。

  “……”

  宋知快要烧昏了,用尽全力,抬眸看。

  “你来啦?”

  对方站在紫金色的夕阳里,伟岸的身形后是一轮即将落山的太阳,坚毅的脸部轮廓便暧昧不清地显露在这美丽的暮霭里。

  宋知虚弱到说话都极其小声:“我以为这辈子也不会见到你了……”

  “……”

  来人眸光微微黯淡,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也这样以为。”

  宋知没力气再开口,哑然地垂下头去。

  有人在外面喊:“方总,人在里面吗?我们什么时候走,时间快来不及了!”

  方成衍跃过那扇小小的窗子,把人背上,又单手提起毛尖儿。

  “还有……”宋知在男人的后背上小声说。

  还有。

  他们带着猫、狗、兔子和鸡,坐在一艘救生艇上。

  宋知的头靠在男人宽阔的右肩,朦胧中,能感觉到自己周围的世界开始移动。有凉风和雨丝拂面,他想要张开嘴巴去接。

  方成衍把西装遮在他头上,回头问:“有水吗?”

  秘书把矿泉水递过来。

  方成衍刚拧开,便立刻被宋知急切地握住两手,凑到嘴边,仰头咕咚咕咚地吞咽。清凉甘甜的水从唇角留下,沿着洁白的脖颈,钻入衣领。

  外头的日光晃眼得有一点令人晕眩。

  一瓶水瞬间见底。

  宋知自此彻底陷入昏迷,世界不再翻转,也听不到划水声。

  好像是的,回来了——

  天下太平的感觉。

  ……

  “醒醒。”

  “下船了。”韩秘书摇摇他的肩膀。

  宋知睁开眼睛,发觉他们抵达撤离的站点。

  正是晚饭时间,清源镇的居民们都忙忙碌碌的,有的在打开水,有的在烧集体饭。但当他们看到宋知的时候,所有动作都纷纷停下了,他们接二连三地惊叹:“小茶爷!?”

  “你才出来???”

  大家一时间惊讶得面面相觑:“撤离太急了,我们居然把你忘掉咯!”

  宋知身形摇晃,看上去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但他只是说:“……没事儿。”

  姊妹俩跑过来,一左一右围着他,嘘寒问暖:“给你吃。”

  她们往宋知身前那个许久未见的英俊男人看去,见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知道他们是同乡,人八成也是他从里面带出来的。

  方成衍顿住脚步,往被姊妹花包围的人脸上看过一眼:

  “跟上。”

  附近酒店。

  宋知站在花洒下淋浴,忽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穿好干燥的衣物出门时,上门的医生已经在等着他了,打针、吃药,然后叫他睡觉。

  这期间,韩秘书已经催过方成衍好几次,似乎急着走。

  “马上来不及了,总裁!”

  “人都已经到齐,就差您了。”

  宋知抬起眼皮,看向秘书,不敢看他。

  方成衍终于肯给秘书一个回应:“待会儿就走。”

  韩秘书问:“那您的衣服?”

  刚才用西服挡雨,全湿透了。

  “我马上换。”

  男人走进里面的屋子,医生吩咐完后也自行离开,只留下秘书和宋知两个人。

  韩秘书焦头烂额地来回走,似乎一秒都等不了。

  “很着急吗?”他听到这位……很久没出现在老板身边的年轻人开口问道。

  韩秘书说:“不用担心,你休息吧。”

  “我的号码在这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发短信说就可以,开会结束后我会送来。”

  “不用……”宋知嘴唇苍白,说:“谢谢。但是我……我和你老板的关系现在不太……不太……不应该这样的,不如你跟他说一声,我还是出去住……”

  韩秘书露出不耐的神色:“你去哪儿?”

  “……去撤离站。”

  韩秘书嗤笑一声,他看一眼走廊尽头,总裁还没有出来。

  “麻烦你到时候,跟他好好说一声……”

  “等到他会开完了,可以再找我见面,我不想还要再麻烦他分心照顾。”

  “因为我……”

  “还去什么撤离站?”时间紧迫焦急,韩秘书的语气也放得很重:“大少爷!你别找事了成吗!”

  “……”

  “明明二十多岁了,怎么总是好赖不识!?”

  被他突然一吼,宋知的脸上立刻萌生出一丝局促和难堪。

  “我们今天凌晨才赶到市里,水大得根本没办法走!你不知道我们路上有多艰难!”

  “结果撤离站没有你,政府做的清点名单上也没有你,还要耽误正事的功夫去找你!”

  他放平语调,对宋知责问:“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丢下吗?”

  后者一时哑然。

  “因为家家户户只负责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找全,政府清点过人头、名单报了两轮、反复确认过三遍!”

  “都一周了。”

  他加重语调:“没人想起你!”

  “平时你是他们的谈资,可危急关头,谁惦记你这个外地人!”

  “要不是我们老板想着你,问起来,还非要过来确认,你人能好生生待在这儿吗!?”

  “我真想问问。”

  “他对你好,是会要你命?!”

  “他在你眼里才是洪水猛兽?要被你这样迫不及待地踢开!?”

  宋知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秘书逐渐平复心情,出门去等了。

  ……

  晚上七点,方成衍才赶回酒店。

  屋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啪”。

  他把电灯打开。

  宋知没有睡觉,在床头倚靠着,不知道独自在想什么。

  “醒了?”

  “嗯。”

  “……”

  宋知说:“你来清源检查工程吗?”

  “嗯。”

  对话凝固。

  方成衍客气地问:“最近怎么样?”

  对方回应:“一直很好。”

  “……我听你的秘书说了,谢谢你特意来找我一趟……太抱歉了,有时候我也时常后悔,你这么照顾我,我之前走的时候不该不告诉你的。”

  “毕竟相识一场。”

  “是。”

  宋知声音哑哑地说:“我……我那时候是气昏了,对不起。”

  “嗯。”

  方成衍走到阳台上,点起一根烟。

  烟雾缭绕,熟练地疏吐出来,才勉强镇静地开口:“那现在呢?”

  “消气了吗?”

  他向天上黑色的帷幕望去,侧脸的线条冷峻深刻:“……还要不要回到我身边?”

  “……”

  这问句让空气彻底安静下来。

  宋知嘴巴微张,愕然不知所措。

  男人等了几秒,才听到他迟缓地吐出一个字:“你……”

  方成衍移开视线,声音瞬间冰寒透顶:

  “当我没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是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