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如同集市一样热闹的老院子, 忽然沉寂下来。

  村民们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他们看到这位第二次闯入他们村子的年轻人,脸色纸白地定在井边, 就好像村子文化小广场上,那根直挺挺的旗帜桅杆。

  宋知望着手心,又无力地把手垂至两边。

  手掌松开。

  钱筒垂直落下, 立刻砸起地上四散的灰尘。

  在众人的目光中, 他僵硬地转过身,不忘把屋外的门栓拉开。

  屋里。

  女人正抱着孩子坐在床边,见木门开了,腾地一下站起来。她先是狠狠地剜他一眼, 旋即开始骂宋知是个狼心狗肺、翻脸就变的玩意儿。

  女人嗓子尖利,不断地输出一些恶毒的话来,丫丫一脸懵懂,好奇地瞧瞧女人, 又看看门口的宋知。

  而后者站在门栏前面,一声不吭,老实受骂。

  等到女人躲开他,抱着孩子气势汹汹地走出门外时, 这才发现门口聚集了一群父老乡亲们。

  这是干什么?

  她瞅到地上鲜红的、被卷在一起的纸钞, 也愣了片刻, 旋即开玩笑道:“这么多钱?”

  她问:“咱们这是凑钱请人摆戏台啊?”

  但这玩笑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作用, 邻里们只是用着一种毫无波澜的眼神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她发觉情况不对,立刻选择闭嘴, 抱着孩子, 默默缩进人群里。

  又不忘用手背碰碰身边妇女, 打听道:“守志家里,这是怎么了?”

  “出事儿啦!”旁边的妇女拉着她低声说起来,“简直啦。”

  “贾守志不知道从哪儿偷得钱,藏在他家水井压箱里头!”

  妇女信息并不准确,但还是津津有味地跟她分享:“咱们街坊四邻天天来他家打水,就这都没发现呢!”

  “这不,今天被正主找上门啦!”

  女人眉峰一蹙,望向宋知,也愣了。

  “那怪不得……”

  话还没说完,村支书一把扒开她肩膀,从人堆里挤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带着烟洞的棕色毛衣,这两天不曾换下。

  他走到井边的人,高声往里喊:“守志?”

  “你先说。”

  “这钱是不是干净的,是不是你挣的?”

  他一边说话,食指跟着一点一点,颇有干部架势:“你要是说这是你跑大车挣的钱,好,我、老孙、老刘,咱们哥儿几个马上把你拉出来!”

  “可你要是真干了什么坏事儿,被找上门,以后就别说我们是邻居!你就在井里待着,等警察来吧!”

  贾守志在井里没有急着上来,反而格外沉默。

  村支书看他不说,便从人堆里扒出贾守志的一个同行——他们一起在外开大车。

  “三儿,你们大车跑一趟多少钱?”

  那人回答:“看什么地方了,远的,跑一趟三千都有。”

  “近的,就几十。”

  他说完,不忘看一眼脚下四处滚落的钱筒,红红的纸币总是让人有一股想捡起来、全捞在怀里的冲动:“但是这么多钱……”

  “怎么也得跑个十年八年……”

  地上的钱,没人去碰,村民们只是围着看,悄声讨论着贾守志,他干的事儿好像和老实忠厚的模样有所出入。

  村支书回到井边,往底下探头:“你听见啦?”

  贾守志两条胳膊都抻在井边,不得不高仰起头,才能和对方对视。

  “拉我上去吧,老高。”

  村支书从里衣里摸出烟,点上,声令具严地强调:“你先说!”

  “拉我上去吧!”

  沉默的状态忽然不再,他猛地扯开嗓子嚎了一声:“拉我上去!!”

  声音撕心裂肺,连脖子上的血管都跟着暴起。丫丫在人堆里听了,竟也跟着嚎啕起来。不管女人怎么哄,也止不住啼哭。

  贾守志虽然看不到,但是听到女儿的哭泣,心底格外不是滋味。

  他发狠地“咚咚咚”用额头撞在井壁,把村支书吓了一跳。

  贾守志又绝望地嘶吼两声,觉得走投无路。

  他蓦地往脚下看了看。

  井水上有一层漂浮物,挨挨挤挤地浮在上头。贴着墙壁的地方,有几个不规则的气泡,无声地待着。

  他挪挪脚,咬紧牙,松手就要往里投去。村支书根本没预料到,吓得手里的烟都扔了,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贾守志的一只手,一时间用力过猛,脸上憋得通红,周边的人也赶紧纷纷过来拽着他胳膊,几个大男人生拉硬拽,两脚叉在井边作为支撑,总算是把人拽上来。

  可贾守志根本不听话,像中了邪一样,刚到地上,扭头还想往里跳。他被人拦着,两腿乱蹬,大喊着:“松手,松手!”

  “我不想活了!!”

  “我没法活了呀!”

  村支书见不得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撒泼老娘们一样的事,伸手“啪”一声,抽了他一记耳光,打得男人脑袋嗡嗡作响。

  “贾守志,你他妈抽风了?!“他揉揉自己的老胳膊,刚才拉贾守志的时候,扽得自己生疼:

  “你他妈干什么?!”

  “不想要命了是吧?”

  “你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有事儿!赶紧招了,不管你是偷的、抢的,只要是拿了人家的,赶紧还回去!”

  村民们噤声,谁也不走,哪怕就快到晌午边儿了,也不准备回家吃饭,只等着后续看呢。

  本来是热闹的村集会,却捅出了他这么一个篓子。

  贾守志脖子的血管还没平消下去,脸色却是灰白的。

  他靠在井边,箕居而坐。

  “你好好想想吧!”村支书说道。

  “就是,别想不开呀,守志。”抱丫丫的女人劝慰道:“还有孩子呢,你多想想孩子。”

  “你要是做错了,就赶紧认,还来得及!”有人在喊。

  “不然就报警吧?”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凭什么就这么闯进来?”

  贾守志一听,反倒像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情绪激动,扒住村支书的裤腿:“报警,支书!替我报警吧!”

  “他们,”他指着付哲:“他们先私闯民宅!”

  村支书满脸愁容,还没说话。只听付哲忽然冒出声音,嗓音平静浑厚:“是那女人带我们进来的,这种情况,不属于私闯民宅的范畴。”

  “而且。”付哲一字一顿道:“我已经报警了。”

  “等等看吧。”

  贾守志发觉事情败露。

  脖子如同折了一般,软绵绵地,又陡然垂下去,再没把头抬起来过。

  ……

  凌晨。

  半个太阳还处于地平线以下,冬天大气厚重,远处的天空呈一种淡薄的蓝色。

  清源镇率先迎来黎明,而北京稍晚。

  全镇的民警都集中在镇子和隔壁县的交界处,合力搜查一个失踪已久的外国人。

  雾气里,一辆亮着红蓝光的警车缓缓在缓坡上停下,车门打开的刹那,两只黑脸的大型犬车门从车上蹦下来,它们吐着红艳艳的舌头,嗅了嗅握着牵引绳的警察手里的东西——

  是由韩秘书带来的、那个外国人用过的签字笔。

  两只德牧旋即一头冲进森林,一路带着民警小跑。

  树林里弥漫着雾气,视野朦朦胧胧,还没待几分钟,连裤子表面都湿了一层。黎明才刚睁开睡眼,潮湿的雾打在脸上,像是能穿透毛孔似的,注进皮肤,冷意再加一层。

  往远处看,天边一片混沌,还有一道浓重的影子。

  那是清源人的茶田。

  韩秘书面容疲惫,手心持续冒出热汗。

  ——这是公司进行开始搜查的第三天,外国人失联的第八天。

  再找不到的话,公司的生意怕是……

  雾气重,无法辨明方向,加上林大树多,警犬在每一个树根处都徘徊了不少时间,可就是迟迟找不到。

  它们认真地工作着,在这处老林里打转,一点点向前摸索。

  在经过长达四十分钟的搜寻后,其中一只警犬终于大声“汪汪”起来。

  石滩上无人居住,镇上离得稍远,山头上的犬吠声传来,天空彻底变明……

  果然……

  韩秘书凝视着脚边的尸体,背过身,不愿再多看。

  外国人的尸体已经发紫发僵,人脸尚未腐败,地中海人种特征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硕大的鼻子,紧闭的眼皮,眼下有一道很深的泪沟。现在,两颊下陷,泛着青灰,全然一副失去生命的迹象。没有气息,一动不动。

  他身上还穿着来时的针织毛衣和卡其色裤子,但是随身的皮质行李箱却不见了。韩秘书心里清楚,那里面装的可是他们手里最重要的合同。程开祖和秦淮,就是奔着这东西来的!

  尽管天色大亮,但站在这树林里,依旧叫人害怕。

  警察找到了失踪人员,他的心终于能够放下。不幸的是,这是一桩命案。

  事情又要复杂化了……

  民警们有的回去报告、取照相工具,有的留在现场,保护发现地,并叫不相干人员不要随意走动。

  韩秘书找了个树桩坐下,心情沉重。脚边的树叶堆散发出一股既清新又趋于腐朽的味道,他坐在那里,拍了现场的照片,又用手机飞快地码好报告,告知总裁。

  本以为总裁这时候还没有醒,却发现方总紧跟着回复一句“收到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韩秘书心想,方总裁此时也一定明白,和敌对公司的一场暗斗,已经浮出明面,难以避开了。

  匆忙赶回的警察们给尸体盖上一层白色的布,待所有事情备案完毕之后,韩秘书给当地忙了两天的警察们送去一堆粮油,又给那两只喘着粗气的德牧买了一盆鸡腿。

  他摸摸它们的头,说:“辛苦了。”

  与此同时,光线沉沉的北京,也逐渐天亮。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

  大家考完试了吗!放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