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子突如其来的拥抱很是管用。

  宋母平白无故被这么一搂, 没再训斥他,也没再说什么逼他去吃饭的话。

  耳边终于安生了……

  宋知关好门,躺下发呆。

  把这一天的经历在脑子里复盘几回, 又拿出手机把秦淮在网上的所有视频全部看过一遍,直到半夜,宋知也久久难眠。

  倘若这事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结果。

  宋知相信, 他一定会心乱如麻地度过这辈子的每一天。

  第二天早上十点。

  宋知被母亲轻柔的敲门声吵醒。

  “小知, 别睡了。”宋母推开半扇门,轻轻喊他。

  宋知在梦里被吵醒,睁开惺忪睡眼,见房门半开, 而母亲身后站着一个魁梧身材的男人。

  她满脸欢笑:“你看谁来了?”她彻底打开门,往后退一步,将身后的人显露出来。

  宋知早什么都不记得了,哪会认得这号生人, 只发愣地往门口瞧。

  那是一张饱经风吹日晒的脸,表情刚毅庄重,一头短发,相当有男人味。由于皮肤颜色较深, 衬得他的嘴唇没什么颜色, 身高约有一米九, 几乎比门框都高, 站在那里,像北国原野上的一棵白杨树,魁梧挺拔。

  母亲向他介绍一番:“这是你哥小时候的玩伴儿, 你不记得就是了。你小时候, 咱们家还住在政府家属楼, 你也天天跟在人家付哲后面玩。”

  宋母知道小儿子没有印象,转头告诉对方:“小知秋初时候被车撞了,有的事儿不记得了。”

  付哲视线与宋知相撞。

  宋知还在被窝里,母亲连忙喊他:“叫人啊,快点。”

  后者压下心头惊讶,张口叫一声:“哲哥。”

  “嗯。”被叫的人只发出一个字节。

  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面容庄重而冷峻,周遭散发着一种压迫感。倘若有人面对着他,绝不会选择在他面前说任何玩笑话。

  宋知穿完衣服,胡乱整理好床铺,忙说:“哥,请进吧。”

  宋母满心欢喜,眼见着宋骧的玩伴,当年还是一个满院子跑的小不点儿,竟然长成这样身形魁梧的大人,只能感叹一声时光匆匆。

  “你不是说找小知有事吗?”她在厨房洗了一些水果,端进来,放在桌子上:“你俩聊吧。”

  “好。”

  她走了之后。

  付哲坐下,面朝宋知:“你之前的话,是真的?”

  他说话仿佛没有腔调似的,十分平缓,任何激荡的情绪遇到他,都会变得杳然无声。

  “是。”

  前些天宋知找到大哥的通讯录时,曾给付哲打过电话。只因那天早上,他把通讯录上所有人都问了个遍,像个傻子一样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去询问他们是否知道这个号码,但在打通付哲的电话之后,他是唯一一个和宋知说了一小时话的人。

  付哲是宋骧最好的朋友,他多问了几句,问宋知为什么这样打听。在听到宋知的怀疑之后,他就在电话那头静静听着,极少地做出回应。

  可没想到今天,他亲自找了过来。付哲提前向保镖公司请了春节假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宋知。

  宋知明白,这是大哥可靠又忠实的伙伴。他把床头的抽屉拉开,把这两天搜罗的东西都拿出来——

  智能手机、通讯录里飘出的草稿纸、以及那份未寄出的文件,都被一层透明薄膜包着。

  “这是我找到的证据。”

  “哥,我想问你,我大哥他……他出事之前,在忙什么?”

  付哲过了三秒,才开口:“我和你大哥是朋友。”

  “我们节日的时候会聚,但是,”他顿了顿,继续说:“工作上的事情。”

  “宋骧是机要人员,我是保镖。”

  “我们都有各自的保密守则。”

  昔日调皮的两个男孩日渐长大,从幼稚走向成熟。人生的路口有很多,但相同的是,他们从事的工作性质都很特殊。成熟的朋友之间也有十成的默契,谁也不会向彼此主动分享工作上的事。

  宋知明白他的意思:“我懂了。”

  付哲用粗糙的大手把宋知覆了一层塑料膜的文件拿起来。

  宋知抱有期待:“哥认识这人吗?”

  付哲瞥过文件标头,说:“这是纪检部门的报告,你应该问一下你父亲。”

  宋知当然知道,这种事该拿去问宋国啸,可他连大哥的通讯录都不肯给,平日嘴里没说过一句好话。想起这号人物,宋知心里就会升起一阵烦躁。

  该问的,还是要问。一经提醒,宋知觉得,有必要去问问他。

  “这是我大哥寄快递的地址,他在一个叫贾镇前面的国道上出事儿,而这手机打来时显示的IP地址与它重合。”

  “我已经去找过一趟了。”宋知把手机拿起来:“就是这东西,我偷来的。”

  那是一只被装进透明袋子里的、便宜的智能触屏机,里面保存的内容宋知已经翻过了,什么有用信息都没有。

  唯一重要的,只有那一张SIM卡。

  如果去营业厅查,可以查到使用者所有通话位置的IP地址,这样,就能把贾守志和大哥的死牵扯到一起。

  这智能机有些年头了,开机的时候还很卡顿,为了延长使用寿命,宋知卸下里面的电池,还去搜了怎么保护上面的指纹。

  “你很谨慎,做得很好。”

  宋知一阵酸楚,当然要做好……

  “我在离那村子一千米开外的地方,找到了我大哥寄快递的快递站点。”

  “他是在寄快递的路上出事的。”

  “但是要寄快递,并不需要经过贾镇的路口。”

  “快递也被打回来了,我大哥想寄出去这文件的……”

  “而且,还选了一家没有名气的小物流公司……”

  “确实很可疑。”付哲说道。

  他始终无言地接收着所有信息,良久过后,肯定了宋知的猜想。

  宋知这几天来的猜忌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被对方这样肯定,他像是被打了一剂定心针,注满能量,让他能继续拨开云雾,去找隐匿的天日。

  他说:“麻烦哲哥了。”

  “我没有能倾诉的人,谢谢哥今天过来一趟。”他脸上露出苦笑:“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对方依旧在翻阅他找到的文件,低头回答:“等事情解决后,再说这些话。”

  卧室内变得相当安静。

  他无比期待付哲的提议,这两天,宋知对着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头绪,内心备受煎熬。

  “再去找一趟打电话的人。”付哲说,“我和你一起。”

  宋知露出疑惑的神色:“去贾镇?”

  “嗯。”

  “我们去……?”

  “去问清楚。”他说。

  宋知在想,这样会不会再次打草惊蛇,那个叫贾守志的人,是否早已带着家人孩子跑路?

  但付哲的形象,让他的话听上去颇为可靠。

  “好。”宋知一口答应下来。

  付哲雷厉风行,在宋知的指路下,他们一起抵达贾镇村口,在路边停下车,两人走过村中央的大路。

  路边两排满是成筐成筐卖蜜桔、瓜子,还有卖爆米花球的,他们好像正赶上这村子的阴历集会。

  乌泱乌泱的人群里,一个年轻妇人带着三个孩子在爆米花摊位前面。

  宋知再看。

  发现她怀里的娃娃,正是贾守志家的那个。

  小女娃趴在女人的肩膀,也瞧到他,张开小手,伸出食指:“叔……”妇女察觉到她的动作,跟着瞧过去,不明所以,对宋知笑了笑。

  宋知走过去,掰开拼音,带女娃娃拼读:“叔……叔……”

  “叔,叔。”

  他面带微笑,揉揉她的头。妇女戒备地打量起宋知和他身后的高大男人,带着疑惑审视的眼光:“你们是哪儿来的?”

  “城里。”宋知简洁地回答,又反问她:“您知道贾守志在哪吗?”

  “守志?”妇女更困惑了,“他不在家。”

  “他们跑大车的,每天都出门出得早。”

  “你们……找他?”

  “是,有工作上的事。”宋知面不改色。

  “正好。”

  “你们能不能帮忙看下丫丫?”

  “我得回家给我男人做饭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叫身边的两个调皮的孩子不要打闹:“别闹了,别摔路边坑里头了!”

  宋知和付哲对视一眼,说:“可以。”

  “我领你们上他家里。”女人抱着丫丫,转身带路:“守志闺女成天让我带着,因为他……”

  她环视四周,扭头对宋知小声说道:“他娘不会说话。”

  “他请我来带孩子,叫我教孩子学说话。”她上下小幅度地抖了抖胳膊,丫丫被一颠一颠的,开始咯咯笑起来。

  她对怀里的娃娃说:“还笑呢,你爹成天出去拉大车,娘生你的时候得产褥热死了。”

  “现在好几岁了,白血病,连话也不会说。”

  “可怜死喽~”

  “是不是啊,丫丫?”她摸摸丫丫的脸,小孩子听不懂,笑得却更开心了,害羞地一头扎进她丰硕的胸脯里。

  沿着那条大路重走一遭,路上有不少人对宋知施以注视的目光,怕是已经认出了他。可无奈他身后的付哲块头太大,直接把人震慑住了。

  没人敢上前说什么。

  女人走到贾守志家,好客地给他俩找来毛线椅垫。她还抱着娃娃,两手都占得满满当当。于是宋知把孩子从她手里接了过来,丫丫不认生,由宋知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口水不住地流,甚至蹭到宋知干净的外套上,后者也不恼。

  这叫女人看了放心。

  她发现手里的椅垫有些脏,然后走到门口,把它们甩在木门上拍土:“你们在这儿等他吧!”

  付哲站在这间光线较差的屋子里,环视一周,里面的破败叫人难以想象,房屋低矮,好像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作品,房顶几乎要挨到他的头。

  很难想象,在距离城市如此近的地方,还会有这样的房子。

  宋知抱着孩子等候,时不时往付哲那边投去一眼,发现他更坐得住,在将这间房子里里外外打量过一遍后,付哲坐在水井旁边,俨然成了一座一动香不动的雕像。

  妇女紧跟着把垫子铺在小板凳上,叫他俩人过来坐,还说:“守志待会儿应该就会回来了。”

  结果语音未落。

  “来了。”付哲忽然说。

  “什么?”妇女问。

  大街上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宋知打起十二分注意,往门口看。

  贾守志肩上扛着一个编织袋,走到家门,与付哲对视上,再一看旁边的宋知,神色忽变,撒丫子往门外跑。

  付哲果然是个猛汉,直接追出去,几乎闪出残影。宋知把孩子交还给女人,跟着跑出去的时候,他们人已冲出去十几米远了。

  宋知再一看大街上的场景——付哲的大手就像有力的钢爪一样,把那汉子双手并后,牢牢束缚住,为了怕人看到,付他没有太过张扬地按倒贾守志,而是把他用臂弯桎梏住脖子,把人带回院子内,并且轻而易举地将他抵在井边,叫人头朝下。

  贾守志的脸肉眼可见地充血。

  女人前一秒还热情相待他们,结果下一秒就被眼前的画面吓傻了。她霎时反应过来,在院儿里尖叫:“你们这是!”

  “打人啦!”

  “快来人啊!”

  她跑出去要找人,宋知手疾眼快,把她推进门内,用贾守志家木门上的破栓一下横插上去。女人和丫丫,当即被反锁进屋里,再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宋知朝里面喊:“对不住,待会儿就放你们出来!”

  他也被付哲的行为吓了一跳,但不管心里怎么狂跳,宋知还是相当冷静地把外面的大门也关上了。

  上次被他们村子的村民们赶出去,这次,他得时刻提防。

  付哲死死按住人,不管手底下的贾守志怎样剧烈挣扎,他连气都没有喘一下,依旧板着一张脸,告诉对方:“不要动手。”

  “你会吃亏。”

  这语气平静到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

  不要做无用功,节省大家力气,堪称最高逼格的侮辱。

  付哲把积攒的疑问一个个精准地抛出来:“给宋骧打电话的是你?”

  “你们打了十分钟电话,说了什么?”

  “为什么来的邮递员是别人?”

  贾守志狠狠咬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他的脸贴在水井边上,粗粝的石头磨得脸侧发疼,现在被死死得按着,挣扎不得,更是哽得脸红脖子粗。三番五次挣扎无果,人却气喘如牛了。

  “快说!”宋知喊道。

  贾守志保持这一姿势,皮肤血色接近饱和:“把手机还给我!”

  宋知站在一旁,狠狠回敬道:“不可能!”

  “赶紧说,不然叫你栽下去!”他如是恐吓道,但其实心里十分没底,说完,他自己还往井里望了一眼。水井里有块儿突出来的水泥台,约有两乍宽,是贾守志用来接起压器的,牢牢地附在水井内壁上,隐没在水下。

  贾守志也是个脾气硬的家伙,这可是他家,他根本不吃这一套!咬紧腮帮子,再拼了老命反抗起来,可只动了分毫便被重新按回。按他的人力大无穷,导致他的脸死死贴在水井上,变形到扭曲。

  女人在屋里的咒骂声也越来越高,再过一会儿,说不定就会把邻居招来。

  付哲看他不说,大手再微微施力,贾守志立即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感觉下颌快要错位,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流下,耷拉在水井浅灰色的石面上,汇聚成一小滩,但他还是一声不吭。

  “不准备说吗?”付哲还在发力。

  这种招数不致命、不留伤,但承受的一方绝对不好受。

  贾守志歪着头,只觉得脖子要断开,面上神色痛苦。

  宋知怕闹出事,觉得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闹成这样,待会儿恐怕很难收场。

  屋里女人的嗓门越来越高,有邻居刚才在大街上看到了,来敲门喊贾守志。

  还有一个瘦猴一样的年轻人见过宋知,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年轻人不放心,上了隔壁人家的房,望底下抻头一看,吓坏了,准备从梯子上下到贾守志家里。

  就在这关键时刻——

  却见付哲视线绕开,如同看到什么似的。

  大手一松,单手一撑,直接单脚蹦进那个联结起压器的台子上,身手利落地把宋知和房上的人直接看呆了。

  贾守志这才得以从水井上爬起来,他裤子上全是土,捂着右脸,来回动着下颚,这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抽筋了似的,恐怖地扭曲着……

  “哥!”

  宋知汗毛直立,赶紧扒到井边看。

  付哲手扒在井边,左脚立在台子上作为支撑,腰部发力撑开一点距离,两脚从那台子边上,竟勾出一个铁皮盒子来……

  已是十一月的天,天气还没冷到让井水结冰的程度,他从两脚中间拿上来,一手牢牢扒在井边。

  房上的人已经吓呆了,等他缓过神后,踩着梯子“哒哒”地慌乱窜下来,三步并两步地绕开宋知,把贾守志家门打开,让外面的救兵进门。

  门外父老乡亲甚是团结,一听说之前那个来守志家闹事的人又来了,他们带着棍棒都赶到这里。

  贾守志低头看到付哲手里的盒子,眼睛霎时发红,扑上来要掰付哲的手,想让他掉下去,但那只手似是钢筋骨爪,毫不松动。宋知更快一步,发狠地把贾守志拽住,往后一掀,让他一屁股墩儿仰在地上。

  “干什么!干什么!”有个村民冲上来揪住宋知的衣领,又有两个大汉过来把宋知反手按在地上。

  “反了天了你!”

  付哲已经单手打开那笨重的铁皮盒子——一个油漆掉光了、用来装酒的大号铁盒。

  外面天寒地冻,井水反而比外面温度更高一些,破旧盒子打开的一瞬间,从缝隙里悠悠地冒出点白雾。

  盒子里是满满当当的几捆钱,付哲凝视着,上面写的字——

  打款日期。

  没有感情的声音,带着一点回声的混响,从井下传来。

  “十二月底,十万。”

  “后年一月底,两万。”

  “后年二月底,两万。”

  当着全村人的面,老实人贾守志如同疯了一般地从地上爬起来,要跳下去和付哲撕夺。

  他发了狂,拦他的村民也差点被他拽下去。

  “守志!守志!”

  “冷静点!”

  在付哲的衬托下,贾守志的动作显得笨拙多了,他脚抵着井壁,但无奈胳膊上的肌肉从未拥有过那样强悍的力量,脚不住地滑空,两只手搭在井边上,可笑地往付哲身边挪。

  水泥台只有两乍宽,付哲单脚踩得严严实实,灵活闪身避开他,把盒子利落地塞在后裤腰,两手施力,一脚斜蹬在他臀、后背,飞快地上来了。

  留贾守志一个人在井底,换他脚踩水泥台。

  像被戏耍的猴子一样可笑。

  这是一个被水泡的光亮的铁盒子,打开时毫不费力。

  付哲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砸在泥土里的,是一捆捆的钱。

  本来要给贾守志撑人场或是凑热闹的村民们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一时都纷纷噤声。

  天灰蒙蒙的,付哲望见宋骧的亲弟弟,奋力挣脱束缚,从地上爬起来。

  他神情落寞地捡起一捆,看着钱上的数字,话语变得哽咽:

  “是赔偿金。”

  “是我们家……每个月底都会收到的,死亡赔偿金……”数目完全一致。

  肇事的司机不是贾守志,为什么……钱……却藏在他们家的水井里?

  宋知身形有点摇晃——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付哲依旧顶着无动于衷的脸,在风中留下一句:

  “可以翻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