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方成衍知道宋知最终要找的人是谁。

  相信他。

  他一定会拼死拦下的。

  男人站在落地窗前, 还在劝告自己大度。

  下一秒,对方的电话迫不及待地拨了过来:

  “喂?”

  “你看到我消息了吗?

  “我打算去找姚姝晴一趟,能去吗?”宋知正往楼下走, 由于嘴角疼,说话都有点儿张不开嘴。

  方成衍走向沙发,低声回答道:“当然。”

  “行。”

  “那没事儿了, 你忙吧。”

  “等等。”方成衍忽然叫停, “晚上,一起吃饭吗?”

  宋知急于出门,已经走到楼道口了:“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好。”

  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尽管听上去并无不妥, 但他们之间的通话紧跟着沉默起来,让宋知觉得情况好像不太对。

  他破天荒地照顾起对方的感受:

  “我可以在晚饭后找你,我是真吃不了东西。”

  嘴还疼呢!

  “好。”

  宋知征求方成衍的同意以后,这才转而把姚姝晴约出来。

  这位宅女漫画家也是个热心的姑娘, 一听宋知求帮忙,带着自己的眼影盘便蹦蹦跳跳地从家里出来了。她穿着毛茸茸的拖鞋,身上胡乱披了件羽绒服,让宋知在小区健身器材那里坐下, 弯着腰, 给他画了一个眼尾拉长、微微上扬的眼睛。

  “好了。”

  姚姝晴把眼影盘上的小镜子亮给他:“你看看, 还行吗?”

  宋知对着那块迷你镜子瞅了大半天, 觉得这女孩的手真是妙。

  “你有点东西。”他说。

  一切与大哥有相似之处的特点,全部被这些修饰遮盖住了。

  “干嘛去?和男人约会吗,怎么还先找我化个大眼睛?”姚姝晴把对方递回的眼影盘收好, 装回兜里。

  “有点急事。”

  他抬头一看, 天都快黑了, 便没再跟姚姝晴多说,道完谢后匆匆走了。

  抵达日中投资公司时,这栋建筑只有少量几间办公室还亮着灯光。投资公司的建筑不像世纪地产公司那样,坐落在黄金地段,但也绝对差不到哪里去。

  宋知绕着大楼逛一圈,现在大门前往里张望了一通,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

  这个点,白领们早已下班。大厅亮堂堂的,但空无一人,只有警卫室开着门。

  他在大厅里转悠好久,盘算着自己该怎么通过安检机、上电梯,正巧碰上一个加班的职员从电梯口出来。

  那职员看见他在这里乱转,问了句:“你要上来吗?”

  “对。”

  对方伸手在按键下方的红外线识别处给他“滴”了一下员工卡,认定成功后,电梯显示绿灯,表示可以运作。

  “多谢。”宋知走入电梯,紧接着问:“我想找秦董事,他是不是不在……”

  “在。”

  “你是?”职员转过身,疑惑地看他一眼。

  “我是茶叶零售商,和秦董有预约。”宋知信口胡诌道。

  “你去后面的高尔夫球场找吧,但那里有保安,轻易不许人进。”职员腋下夹着公文包,说完就走了。

  宋知按下关门键,电梯在他面前缓缓合上。他并不是想找秦淮见面的,只是想看看这个人创办的公司到底如何,为什么两年前这个人物会被大哥翻出纪检报告。

  随手按了一层,到终点后,宋知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他们的企业文化长廊,每一个宣传图上都挂着一盏明亮的壁灯。

  墙上贴有公司的建立时间和简明介绍——大概是在七年前建立起的。宋知还在管理层的职位表上,一眼瞧到张鸣的照片。

  张鸣。

  副董事。

  他的头像处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而秦淮的名字在最顶尖的位置,却没有照片。

  宋知继续往前走,一路走走停停,整一面墙壁上张贴的无非是他们公司的发家史:

  各种重大项目投资成果、参与国家基建项目,还有秦淮本人在山区小学和孩子们的合影、乃至和残障人士的合影。

  林林总总,全是正面的消息。

  这样大张旗鼓地张贴出来,好像从前的丑恶便会被抵消似的。

  他在走廊尽头转弯,这里是秦淮本人专门用来收藏名画的长廊。所有的画作被挂于透明的展窗内,玻璃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可见收藏者对其呵护有加。

  这些画作以山水画为主,其中不乏价格不菲的作品,宋知潦草地扫了几幅画的落款,分别是唐代书画家的《春山图》、《群山茂林》和宋代文人的《青山崖》。

  画上的楼阁高低错落,苔浅树深,山光水色,暝暝沈沈。白云配上隐隐青山,宛若仙人之所。再加上一旁题的书文,字体苍劲,富有韵味。

  尤其是走廊尽头的一幅山水画,画幅很长,山头伫立一棵不老松,颜色墨绿,山体的绿色却是孔雀石绿色,鲜艳明亮。

  这幅画虽然没有署名,但一点也不比其他的差。

  秦淮平生最大爱好,莫过于此了。

  宋知逛完以后,没人再给往电梯上刷卡,只能从步行梯下去。

  走到底下,他发现楼后有一个狭窄的后门。

  推开一看,正对着楼后一片空旷的场地。出口处顶上挂着应急照明灯,瓦力十足。

  就在那里,宋知离得远远地,看到一个人。

  对方侧面朝着他,身形瘦瘦窄窄,穿着和方成衍如出一致的手工西装,像是出自男人最钟爱的那个牌子,版型、颜色一模一样。甚至领带,也都和方成衍的撞成一样的。

  完全相似的风格。

  光线很亮,就算宋知看得十分清楚,乍一看过去,也差点高呼出一个“方”字。

  但他猛地顿住。

  这人肯定不是。

  猛一看,确实很像。但在细节上,这人哪里都不如方成衍。

  这西服男的背影侧对着他,稍微转过一点身体,变为背对他的时候,宋知注意到他肩膀很窄,而方成衍肩宽挺拔,身高也更高。这人,完全就是方成衍的一个缩放版。

  就在这时,那人仿佛觉察到视线般的,忽地转过头。

  眼睛在看见宋知的时候,竟然亮了一下。

  宋知看到西服男的正脸,只觉得更诡异了。与方成衍一比,他的正脸就更拉胯得多,骨相本就很差,灯光从后脑勺的方向打过来,显得他中庭凹陷,这样的弧度,哪怕他鼻子再挺拔,也会显得侧脸奇怪,皮相也因为年龄的问题,松垮下来。

  根本不及方成衍分毫。

  宋知还在因他的表情变化而发愣,对方已经朝他走过来。

  西服男站到他面前,开口第一句就是:“你还记得我吗?小老板?”

  宋知直接傻了。

  哪位啊这是?

  他把对方看了又看,觉得这人好像有点上岁数了,说话的口音也很熟悉,好像是……灵山县?

  他对于这县城的了解,除了在那里中过一次毒以外,再他妈不剩什么好印象。

  “我当时给你递过名片。”他说。

  ……还是不记得。

  对方好像满怀期待他能认出自己来,眼镜眨也不眨地看着。宋知也在近距离观察西服男,近看,对方头上的发际线显得十分怪异,头发的接层也很假,修得齐齐的,不甚自然。他此刻脸上的微笑也在宋知眼中,假得颇为莫名其妙。宋知觉得,他好像面对着一个假人。

  宋知准备和方成衍今晚吃饭的时候把这事拿去说说,作为谈资。

  “开祖!”

  有人远远地在喊他,那里离照明灯有些距离,一时看不清面貌。

  “你在和谁聊天?”

  “一个熟人。”西服男高声回答。

  他又重新转过头来,对宋知说:

  “我们聊过天,我在你的店里,给我员工买了二十斤炒青。”说到“员工”两个字,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黯淡。

  “啊……”

  宋知恍然大悟。

  递名片不递名片的,他倒是记不住。但只要一听对方在自家茶庄里买的什么茶,宋知马上就能记起来。

  他对这号人物印象深刻,尽管宋知根本没注意他递来的名片——现在还在收银台上的盒子里放着,积灰呢。

  “记得吗?”

  宋知做出了然的神色,笑道:“当然,当然。”

  他想起什么似的,惊讶地把对方打量了一圈,觉得这顾客实在和当时的模样有所出入。

  那个秋天的早上,来他茶庄拉着他侃大山的,可是一个秃头凸肚的中年人!说话时脸上的肥肉都一颤一颤的,现在,竟然瘦成了这样啦?

  粗算一下,不过三个月过去,嚯,这大叔,真够励志的!

  宋知觉得惊奇:“老板,你瘦了好多啊。”

  西服男并未接他的话茬,反而问:“你也来北京工作?”

  “对。”宋知说。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对方环视一圈,保安室就在大门口,是怎么放人进来的?

  “随便转转。”宋知问,“您呢?”

  对方侧了侧身子,叫宋知往场地上看,说话声调也放小了:“这不,陪老板打高尔夫球,兴致上来了,还不打算停呢。”

  宋知往那里望过去,只见一个男人穿着polo衫,像所有电视剧里的富豪那样,穿了一条白色的裤子,手上戴着一块劳力士手表,手里握住球杆,姿态标准。

  他瞄准目标,用力挥出,精心呵护的草皮被高尔夫球杆铲起了一点儿,白球飞出去的同时,湿润的泥土也带着往外散飞出去。

  “开祖!”

  “你看见了吗?”打高尔夫球的人听上去很高兴。

  面前的中年人赶紧转过身去。

  “别愣着了,快来帮我看看。”

  被叫为“开祖”的人,走出老远,把洞里的球袋清空,重新带回来。

  “320码。”

  “是新纪录了,秦总。”

  秦总……

  宋知站在原地。

  打球的人终于有了收尾的样子,宋知看到他回到座位上,喝起保温壶里的水。

  他脸上的光线随着动作在游弋。

  宋知看清了。

  是在照片上见到的那张脸,目测接近四十岁,身材足够高,但是体型单薄,他一脸愉悦地接过球袋,忽得往后仰仰身子,绕过程开祖的阻挡,往宋知这里看过来:

  “那是谁?”

  “之前在南方认识的。”

  “怎么在这儿?”

  “……”

  程开祖不知如何回答,这小老板是怎么来的这儿?

  “怕是从应急门进来的。”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之前跟您提到过以前见过的一台茶案,您记得吗?就是他的,他不肯卖我,没想到今天还能在这里遇到。”

  “哦?”秦淮若有所思,抬了抬眼皮,“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那个?”

  “是。”

  秦淮把保温杯放下,懒散地起身,丢下一句:“那好,叫人上去坐。”

  程开祖问:“秦董打算做什么?”

  对方回头看向他,光线下,侧脸上一道凹陷的疤痕由于结缔组织的黏连,在表面泛出一层光泽,说话时,脸上的肌肉牵动疤痕,把那道纵横沟壑拉扯得更深。

  “我今天非要他,卖给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