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上车后, 确认没人追来,他没有直接开始翻手机,反而先胡乱地抽了几张纸抽, 把它包进去。

  在清源时,他陪着老爷子把军旅、谍战片看了不少。既然这人的SIM卡绑定的不是自己的身份证,那么只能靠这手机上的指纹, 来证明卡号和他有关系。

  宋知舒了一口气, 这才发觉自己嘴角生疼。

  他朝着后视镜照过去,看到嘴角被打裂出一个细小的口子,是刚刚挨了一拳造成的,嘴巴里的嫩肉也磕上牙齿, 整一块儿,里里外外,又肿又疼。

  果然人在极度兴奋状态的时候,痛感会降低。等肾上腺激素逐渐褪去了, 才发觉身上哪里疼。娇生惯养的小茶爷哪里受过这等伤,他用纸巾稍微擦去点儿血,立刻龇牙咧嘴起来。

  一手捂着不断流血的嘴角,一手操作方向盘。

  从贾镇村口往市里开, 开出没几步远的地方, 往路边瞥过一眼。

  他一下注意到几个字。

  ——快鲸物流。

  宋知浑身警觉。

  这是一所小小的物流中转站, 建在公路一边, 四周一片荒芜。宋知来时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它。

  大哥通讯簿上记下的物流站点,正是在这里。

  他边想着, 边把车停在路边。

  快鲸物流的大门很是简陋, 旁边用红砖砌起来的围墙低低矮矮, 只用白色喷漆印了四个大字,底下一串联系方式,再无其他。

  宋知往里走。

  地上铺了一张脏兮兮的条纹塑料布,其上平摊着一堆快递盒子。有个带半截指套的女人在那里弯着腰,核对着什么。

  见门口来了人,头也不回地说:“取件码。”

  宋知说:“我不是取快递的。”

  “大姐,我想问问。”宋知说话时心里还有点没底,毕竟这事情已经过去快两年了。

  “前年春天,你们这儿有没有来过一个叫宋骧的寄件人?他出事前几天,在你们这里寄过快递。”

  “宋骧?”女人弯下去的腰定住,猛然回过头,一缕头发丝儿垂在眼前,眼睛如同钩子一样盯着宋知,“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弟弟。”

  女人再次打量他一眼:“有。”

  她手脚麻利,这声音飘过来的时候,女人已在抬脚往屋里走了。

  宋知微微瞪大了眼睛。

  有?

  大姐在屋里翻找了一会儿,手里拿着薄薄的白封皮快件,脚步飞快地出来了。

  “这是你哥当时寄走的文件。”她说,“我刚拿到,还没发走,晚上就听说他和我们这儿的司机撞上了……”

  “你哥寄的单出问题了,根本没这地址,这文件交到上一级中转站以后,直接被打回来。再联系,就……没人领了。”

  “你拿走吧。”女人说,“让我看看你身份证。”

  宋知掏出手机,把里面存的身份证扫描件给她看。

  “唉。”大姐替他哀叹一声:“拿走吧。”

  这时隔近两年的快件便转手塞到了宋知手中。

  一切都好像顺利得离谱……

  宋知拆开文件,发现里面是一个牛皮纸袋,把蜡浸过的白棉线一圈一圈地解开后,再打开——

  从里面抽出一薄本纪检认定结果,还有几张带着H区机关单位标头的红头稿纸。

  大姐继续弯腰干活,没再理睬宋知。后者带着东西,满心疑惑地往外走,却见到院子的墙上——职工照片栏的右下角处,赫然贴着今天和他打架的那男人。

  宋知扫了眼下面的名字。

  原来他叫贾守志。

  但肇事司机的照片——宋知在父亲书房见过的,却被安排在左上角的位置,他的长相看上去憨厚老实。但当年因为开的大车刹车失灵,在死角区撞到宋骧,不得不服三年有期徒刑,还要对他们家进行赔偿。

  宋知眉心拧在一起。

  肇事司机和打电话的人是同一家物流中转站的同事……

  “大姐,我想问问,这人是谁?”宋知指着贾守志的照片,问道。

  女人隔着老远,眯着眼睛看:“他啊。”

  “早就不来上班了。”

  “这人干这一行好些年头了,那天本来是他负责接你哥的单子,不过临时恰好有事儿,换了别人。唉,要是他接了,说不定就……”女人看宋知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照片底下不仅有贾守志的名字,还有送货的车牌号,宋知愣怔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事情在逐渐浮出水面。

  大哥出事的那天,是在去寄快递的路上,而不是,在找他的路上?

  可为什么,他听到的版本却说是因为大哥出门来找他?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不是他既得所知的那样……宋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物流中转站走出来的。

  揽紧羽绒服,抬头望望天。

  他蓦然觉得今年冬天冷得可怕。

  宋知回到家,把所有的东西摆在桌面上。

  他庆幸自己有所作为,尽管毫无头绪,但这一趟收获颇丰。

  眼睛扫过一眼。

  通讯簿、手机、文件袋……陈列在他面前的时候,宋知觉得,自己与真相之间,近得仿佛只隔了一层羊胎盘似的。胎盘里,孕育的混沌尚未成形,但在不断壮大,直把外面的包衣撑得相当饱满。

  可这层薄薄的包衣,却是一层湿滑粘稠、极度坚韧的屏障,它呈现出一种乳粉的颜色,又夹杂着血丝和一点青紫的血管,让人看了,不适又恶心。

  就好像探求这桩意外的真相一样,想要穿破这层屏障,必要遭受分娩似的强烈痛苦。

  宋知沉默地坐下,对文件细细研究起来。

  由于在中转站放得过久,纸张还泛着一种陈旧、潮湿的气味,他掀开一页——

  《关于秦淮同志所犯贪污错误的调查报告》

  秦淮……

  宋知往后翻,这报告被装订成薄薄一册,分为案件来源、调查依据和最终结果三个部分。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个叫秦淮的人,在十年前被纪检部门调查出贪污了几百万。而在此之前,这人是和宋骧同岁,但比宋骧还要政绩有为的人。

  大哥寄他的调查报告做什么?宋骧是在机要机关工作的,为什么……和纪检报告扯上了关系?

  宋知看了眼邮寄地址。

  寄往甘肃省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为什么要寄到律师事务所?还用的是这种名不见传的小物流?大哥在机要单位工作,这单位可是要掌管机密文件,遵守保密守则的,怎么可能会用这样的物流!?

  谜团越来越多,一时在他脑子里胡乱地浮现。

  宋知立刻在手机上搜索“秦淮”这个人物。

  搜索引擎弹出几百条相关信息,但与宋知刚才所获的负面消息不同,那些新闻全部都是正面报道。

  他一条条地扫过去。

  日中投资公司法人。

  社会伤残基金慈善家。

  山水画协会会员。

  不仅如此,他还在网络上翻到对方的照片。

  秦淮在一副宋代山水画前站着,眼神犀利地盯着镜头,脸型削瘦,鼻梁高挺,本是十分精神的长相,但无奈气质实在太过……阴险。

  年轻的时候没少发愁吧,不然怎么会有人长这样一张阴郁的脸?

  报道上陈列着一些关于慈善捐款、艺术收藏、投资活动的信息,还有秦淮拍下天价茶叶的新闻。宋知有听说,今年市面上有一斤价值七千万的龙井茶盘被某个富豪拍走。

  在宋知眼里,那只不过是最近几年产量稀缺的茶而已。这么大的手笔买下,真是相当舍得了。

  宋知对着“茶叶”这两个字沉思,他心想,也许自己可以像今天去贾镇那样,去日中投资公司探访一下。

  尽管他明白,没有合理的理由去接近,也没有恰当的办法。

  但这种莽撞是他与生俱来的,青年人的勇敢和好奇一时超乎理性,占了上风,哪怕知道有可能什么都收获不到,他也想要去试试看。

  有贾守志的前车之鉴,为了谨慎起见,宋知生怕再有人一眼发觉他和宋骧的关系,以至于早早地就打草惊蛇。

  大哥既然在和秦淮这样的人物打交道,宋知总觉得,自己更该用一种稳妥的方式,去打探消息。

  他对着秦淮的投资公司研究了一下午,依旧没想到什么好方法。

  暂且先这样,先不管外表像不像,他是否能见到秦淮也很难说,先动身吧。

  宋知戴上一顶帽棒球帽,在手机上搜到投资公司的地址,忽然接到消息提醒,是姚姝晴在朋友圈新发的视频号动态,她在为网上的学生们传授如何画不同的人物眼型。

  眼型?

  宋知眼睛一亮,在通讯录里找到姚姝晴,噼里啪啦打过去一句“帮个忙。”

  可话刚发出去,他又“嗖”一下紧急撤回了。

  因为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猛然想起——

  这事儿要是让方成衍知道了。

  别再把他给气死了。

  宋知很想去找姚姝晴一趟,又觉得不该背着方成衍这么搞。

  思来想去觉得不合适,于是给男人发了消息过去,上来就是一句:[对不起,成衍哥。]

  他好久没这么叫过对方,猛然亲亲热热叫一声,只会让人心觉不妙。

  方成衍在办公桌前,凝视着不断弹出的消息:

  [我要去见我那个相亲对象一面。]

  [我觉得有必要和你报备一下,我真是有一点急事。]

  [回来再跟你认错。]

  方成衍本来在认真工作,看到消息,并没有生气。小茶爷主动过来跟他报备要去见谁,这算得上是十足的进步。

  怎么回复?

  就是因为这位“相亲对象”,他们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所以他不能问,绝不能多问。

  要保持心胸宽广。

  没错。

  方成衍认为,这时候必须要体现他的心胸宽广。

  总裁眼瞅了屏幕半天,也没有回复,但他又工作不进去。于是起身,绕着办公室,百无聊赖地绕圈走了两步。

  他在落地窗前站定,表现得好像无所事事。

  又盯着外面的高楼大厦,看了一会儿。

  “……”

  ……啊。

  ……去他的心胸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