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开祖也跟着扯出奉承的笑。

  相处几个月下来, 他摸透了秦淮是什么古怪脾气,绝不敢不言听计从。

  在秦淮拖着高尔夫球杆,目不斜视地从宋知身边悠悠走过之后。

  程开祖走到他面前, 开口道:“小老板,我们秦董想邀请你上去坐坐。”

  宋知十分警惕。

  他眉头皱紧,鼻背也跟着微耸:“做什么?”

  程开祖不打算直说茶案的事, 含混过去:“刚才我向秦董介绍你, 他对茶叶也颇有研究,想……请你过去探讨一下。”

  宋知跟着秦淮的背影望过去,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怪异。他心虚地摸上自己的眼尾,心想, 这算是什么情况?

  甚至都被这仅见过一面的西服男一眼认出了……他整的这伪装……白费劲嘛这不是!

  “请。”

  程开祖摊开手掌,伸在一侧,为他指路。

  指的不是刚出来的应急门,而是周边的开阔大道。

  宋知沉默两秒。

  他在人家的公司里乱溜达, 和正主偶遇之后还被请上去坐。他还没莽撞到那种程度,谁要是真上去、露了馅儿,谁才是个愣头青。

  “我走错地方了。”宋知忽然扬起一个大笑脸。

  又亮亮自己的手机:“定位出错了,我本来要去另一家公司推销茶叶的。”

  程开祖想开口挽留。

  但宋知没给他机会:“我得赶紧走了, 那大老总都该等急了。”

  “谢谢老板, 也请转告您上司, 我还有点急事。”

  他一口气说完, 头也不回,加快脚步离开。

  穿过来时的那扇小门,再走进大厅时, 猛然闯入大堂白炽灯的笼罩之下, 明亮的光线刺激得他眼睛发胀。

  刚才在黑夜里待久了, 现在反倒不适应起来。

  ——这儿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适。

  宋知想快点离开,坐上出租,直接去找方成衍。

  在车上,他对着这栋高楼,依旧对那个叫秦淮的人反复回想。

  不该啊。这人,就只是单纯地对茶叶感兴趣吗?

  宋知又用手机搜索一通。

  他在引擎栏里,输入关键词:

  秦淮、茶

  这么一搜可不得了。

  宋知这才得知,秦淮竟是北方茶叶协会的副主席……网上还有他作为评委,参加茶叶比赛、在台上发言的视频。不仅如此,每次天价茶叶竞拍都有他的身影。穷人在这种新闻底下骂他冤大头,也有人夸赞他,说他真是为茶痴,肯为茶叶一掷千金。

  宋知随便点开一个。

  视频里的秦淮穿着墨绿色的衬衫,正在座席上和旁人说话。大笑时,他嘴边的笑纹被牵动到最大,露出满嘴整齐的牙齿,因为脸型削瘦,几层笑纹向外推开,如果有人照着他的笑纹画线条画的话,把这些褶皱描下来后,一定能看出这表情是怎样夸张的大笑。

  他附耳听别人说了什么,又微微仰头,若有所思,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眼神凝视地面某处,死死盯着,仿佛下一秒,会有细小的毒蛇从他眼里钻出一般。

  宋知看得一清二楚。

  再换一个视频——

  在这一个画面里,秦淮似乎身处一间茶室,旁边还有古色古香的屏风。

  面前摆了一张胡桃木茶案,坐在前面,禅修淡泊,衬得秦淮身上的狠厉都消下几分。

  茶案上放有茶宠,是三个家奴模样的雕像,呈并排跪姿,托举香盘,人面如生。

  宋知觉得奇怪。

  茶客们用的茶宠不是蟾蜍、貔貅就是大肚佛,哪有用人来充当的?

  这人在镜头里又在和别人高声笑着,笑得脸都疼了,终于肯停下来,手肘在茶案上,一手揉揉脸颊,一手端起薄薄的骨瓷碗和旁人轻轻一撞,发出铃叮清脆的声音。

  “来。”

  他放低音量说。

  “祝你们好死。”

  “?”宋知心里咯噔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重新把进度条拉回去,再听一遍。

  依旧是一句,祝你们好死……

  视频场景紧接着切换,摄像师来到一个空旷的房间,宋知今晚看到的山水画就摆在那里,似乎还没有成稿,又与他看过的成品有些出入。

  是哪里不一样?

  宋知按下暂停键,在720p画质的视频里愣是看了半天。

  这才发现,那时画里的悬崖上,还没有那棵水墨绿色的不老松……

  ……

  日中投资公司。

  一扇屏风前,袅袅升起一股蒸汽。

  茶叶用热水沏过,口鼻生香,回味悠长。

  秦淮盘腿坐在席团上,边倒茶,边口中唱戏、摇头晃脑,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而程开祖像习惯了似的,在一边站着,一言不发。

  秦淮用丝绢擦拭一只茶碗,把热水倒进去,手腕带着茶壶,绕边倒进,不曾流出,像画师在描摹精致的工笔画。

  水壶冲泡过后,茶叶散发余香,再凑上去嗅。

  所有表情褪去,重归平静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透着一丝阴狠。

  秦淮开口幽幽地问道:“人怎么不来?”

  “说是走错地方了。”程开祖解释说,“着急去隔壁推销茶叶,就先走了。”

  “噢……”

  秦淮漫不经心地把茶夹、茶匙规整好:“他茶叶卖的好么?”

  程开祖说不知。

  秦淮端起茶碗,晃了晃。

  没再过问。

  宋知下出租后,经过便利店,顺路买了湿纸巾,然后往方成衍公司里走。

  一边给方成衍发消息说[在楼下了],一边照着眼睛来回擦。

  [你下来。]

  [我上不去。]

  男人没让他等得太久,没过一会儿,从电梯里走出来。

  宋知站在大厅中央,等他走近。

  方成衍先是疑惑地望着宋知的眼睛,问:“怎么弄的?”

  宋知下手没个轻重,刚才胡乱地擦了一波,连眼尾都揉红了,还被那眼影搞得黑乎乎一片。

  男人把他手中湿巾接过,折到一面干净的,在宋知眼周细细擦拭起来,根本不管值夜班的前台小姐向这里投来怎样讶异的注视。

  擦干净以后,他又盯起宋知的嘴角:“嘴唇,又是怎么回事?”

  宋知表现得倒很无所谓,语气困恹恹的:“和人打了一架。”

  方成衍真想知道宋知这一整天都在做什么,不是去找相亲对象吗?怎么又打架去了?

  “和谁?”

  宋知摇头:“不认识。”

  男人见他没有解释的打算,于是放弃探听:“先跟我过来,待会儿去买创可贴。”

  前台小姐始终一脸震惊,身子已经探出半个柜台往这儿看了。

  两人浑然不觉。

  方成衍带宋知来到二楼技术室,房间里满屏都是公司分布在各个角落的摄像画面,还有监控技术室内部的,在屏幕里,穿西装的高挑男人在电脑桌前坐下,把一个机器插上电线,摄像头对准宋知。

  “干嘛。”后者不喜欢被拍照,伸手去挡。

  “我看看,”方成衍干咳一声,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操作成功:“录入虹膜。”

  “看这里。”他说。

  宋知这才乖乖把眼睛凑过去。

  “还有指纹。”

  方成衍牵过宋知的手,指节勾起他的食指,搭在机器上面,又在电脑上操作了什么。

  “好了。”

  男人没把手松开,反而牢牢牵住,告诉他:“录入了,以后就要常来。”

  二人出门,就近找了个药房。

  方成衍在路灯下,把创可贴揭开,小心翼翼地贴在宋知唇边。小茶爷则侧过一点脸,等着他贴好。

  看到宋知唇边斜贴着肤色创可贴,还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丧脸。

  男人唇角一勾。

  “笑毛啊?”

  路灯下,宋知一双眼睛漆黑晶亮,里面仿佛总是藏着一些可疑的意图,让方成衍时刻提防他耍什么滑头。

  后者只是温柔地施以凝视,说:“别再受伤了。”

  宋知安静几秒,反问:“今天工作忙吗?”

  “忙。”男人说,“清源那里出了事情。”

  宋知往前走几步,去看路边橱窗里的蛋糕。

  方成衍跟上。

  “怪我。”宋知说,“要不是我非要你跑回来。”

  “你要是守着公司,说不定不会出这种事。”

  方成衍微笑:“以前你不会说这种话的。”

  他发觉宋知的改变,一边感到惊喜,但又不希望他喜欢的人自责:“你不需要这样想。”

  “你要回去吗?还能在北京过年吗?”

  “要看情况。”

  宋知点头。

  “想吃吗?”方成衍看他瞧了蛋糕半天,问道。

  “不想,不喜欢这种甜嘴儿。”

  宋知对蛋糕没什么兴趣,但一转身,他看见一骑电三轮的老头,眼神都亮了:“嗳?”

  “卖烤梨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出去几步远:“方总也来一个吧。”

  “倍儿好吃。”

  他没买橱窗里昂贵的蛋糕,反而想买烫手的蜂蜜烤梨:“我要俩。”

  烤梨装在一个老式大瓮里,老头儿用烧煤炉的火钳把两个梨夹出来,套上塑料袋,递给宋知。

  后者拿在手里,拉着方成衍去咖啡馆前面的座位。他把锡纸一剥,丰满香甜的梨肉就露了出来,皮被蜂蜜浸透,本想一口咬下去,无奈嘴太疼,只能非常淑女地咬下一小口,瞬间感觉梨肉在口腔里汁水淋漓地炸开。

  “好吃。”

  方成衍显然没吃过这种东西,他看完宋知操作,才准备上手。

  “我给你扒,不然弄一手蜂蜜,黏糊糊的。”宋知利落地几下扒好,还给他:“喏。”

  方成衍在冷风里尝了一口。

  确实不错。

  宋知边吃边和男人说:“对了,我今天见到一个跟你倍儿像的人。”

  “也不能说很像。”他嘀咕着。

  “但是穿衣打扮,和你一模一样。”

  方成衍静静听着。

  “更巧的是,他是灵山县的,就咱们去钓鱼的那地方。”

  “我记得。”男人说。

  “好像……好像叫什么开祖。”

  方成衍表情无动于衷,接过话:“程开祖。”

  “姓程吗?”宋知若有所思,又啃一口:“反正是叫开祖。”

  男人垂下眼睛,问:“你去找他做什么?”

  “没找他,我去找他领导呢。”

  宋知骤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你应该认识,我看张令泽他爸就是他们公司的。”

  “叫秦淮。”

  滚烫的梨子在寒风里敞露汁水丰满的身体,可冬夜的晚风无情,把它吹得由热转凉,宋知啃完最后一口。

  再一抬眼,便看见方成衍神情紧张地凑过来,两手握住他肩头:

  “再说一遍。”

  “叫什么?”

  宋知愣了。

  烤梨举在半空中。

  “叫,叫秦淮……”

  作者有话要说:

  蜂蜜烤梨。

  -3-么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