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九月末, 前些日子又下过几场雨,晨起气温逐渐转凉。

  宋知在方家留宿一夜,吃过早饭后, 在路边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等到一辆通往镇上的公交车。

  他不等方成衍送,便自己上了车。

  破公交车一路扬尘, 颠簸着冲向镇上。

  宋知像以往一样, 把茶庄的两扇门打开。前脚刚进门,后脚还不到五分钟,日涧茶庄就迎来今天第一个顾客。

  这顾客的长相很有特征,身体其他地方都不算胖, 唯独挺着一个大肚子,还是一个地中海型秃头,中间一片头皮锃亮,周围一圈仿佛是因摄入营养过剩一样, 发质还很乌润。他上身穿了一件不合体的西装,下身是颜色搭配不上的裤子,脚上是棕色的皮鞋,显得品味不佳。

  “您好, 来点儿什么?”宋知问。

  中年人循声往右面看, 见到说话的人正在那里蹲着喂猫, 眉清目秀, 面如冠玉,一双笑着的眼睛仿佛会说话。

  他往里走了两步就停下了,对店主人的茶案看了又看:“这是从哪里入的?”

  “云南茶贸市场。”

  “卖吗?”

  “不卖。”

  中年人已经伸出手去, 摸他的茶案了:“多少钱也不卖?”

  宋知觉得怪:“不卖。”

  你那中年人点点头, 却也不说自己想买什么茶, 逛了半天,问宋知:“平时茶水间用的,有什么推荐吗?”

  “有。”

  “炒青,不挑人,便宜量大。”

  “普洱呢?”

  “有。”

  顾客很爽快:“包五斤。”

  宋知从地上起了身,去洗手,从货架上取下普洱茶饼,包好,放在柜台上。见对方还在看别的,他说:“老白茶呢,您有兴趣吗?”

  能解油腻、润肠通便、降血脂。宋知看了眼中年人过大的啤酒肚,没继续说下去。

  “不用。”

  “是给员工喝的,不是给我。”他注意到宋知那投来的一眼,说道:“来点提神醒脑,缓解疲劳的绿茶就行。”

  嗬,好一个资本家,给员工喝就要提神醒脑的是吧?宋知腹诽道。他用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手,告诉顾客:“那就是毛尖茶了。”

  “信阳毛尖,我也好这一口,您看看。”他把茶案边上自己常喝的茶叶罐打开,递给对方。

  顾客嗅了一番,从表情上看也看不出什么反应。于是宋知烧了壶水,开始泡茶,给对方试个新鲜。

  他把茶水放到顾客眼前,想不到人家喝了一口,回味半天,对这品种赞不绝口。

  茶庄生意的客户无非分为三种,大分销商、有送礼需要的散户,还有就是像中年人这种,喜欢在茶案旁坐着,跟人聊天的。

  宋知也乐意跟人唠。

  几番对话下来,听出来这顾客是个开公司的小老板,跟宋知讨论完茶叶后,满口便是售茶业的挣钱之法。

  “茶业也算一个暴利行业,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在穷山旮旯里对制茶技术讲究。”

  “上外头的大城市打拼几年,多学学囤货炒价,比这些名堂都强了不少,有的茶商能把茶叶价格提到七千万一斤……”

  上外头的大城市打拼?

  他就是从大城市专门来这儿的。

  观念不同,宋知不愿意再说了,只插嘴了一句:“照您这么说,茶商都要叫屈了。茶业哪来的什么暴利,不过是口喝得罢了,凭什么卖到几十万?”

  “种茶要人力、要管理,做茶要机器,卖一整年茶也无非都靠旺季,一斤茶叶的成本大家心里都倍儿清,最贵也就百儿八千。”

  “炒价那是另说,毕竟能遇到的傻子不多。满打满算下来,总体百分之二十的毛利率,能叫暴利吗?”

  谈话至此,便不太愉快了。

  那中年人却还有接着结交他的意思,递了个名片,说自己姓程。

  宋知接过,手上忙起别的事情。

  “幸会幸会。”

  他转身在炒茶了,机器开得最高档,声音大得轰隆隆,但那老板还在拉着他说,模样好像几年没跟人聊过天似的逮着他侃。

  宋知觉得这一上午没准儿就要搭进去了,他活儿还干不干了?

  趁着人说话的空隙,他直接告诉中年人:“对不住了,我得去茶市逛一圈了。”

  “您把账给我结了吧。”

  结果那中年人一边结账,一边跟他说也想去。

  “我还得先忙点别的,”宋知拍拍炒茶机,“您自个儿先去吧啊。”

  顾客终于听懂了。

  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宋知顺手把名片放进收银台旁边的盒子里,没看过一眼。

  整一上午,他逛完茶市,回来筛茶、炒茶以后,又多卖了一单——

  一个小散客,要给未来岳父送见面礼。宋知给他推荐了一款不贵、但也能拿出手的茶,散客很满意地走了。

  除此之外,他还在电脑上看到昨儿半夜有人来咨询,看了眼备注,是之前一个山东的分销商户。

  宋知上午十一点才回复:【不好意思,大哥,刚刚看见。】

  【有的,今天下午就能发。】

  聊了几分钟,确定好定金,又联系上快递。

  他在茶庄门前铺了一大块干净的塑料布,穿上工服,在那里扬茶,一铲子茶扬过筛网,茶沫子透过去,好茶叶被挑拣出来。

  这不算个力气活,但山东商户要得量比较多,还挺累人的,终于筛够了斤数,他已经干得满头大汗。

  到方成衍来接他吃午饭的时候,宋知正要着手装箱打包,等邮递员下午来取。

  他不好意思叫男人等,于是想着干脆下午回来再装。

  结果吃了午饭,却又突然多了件事。

  田嘉木叫他赶紧去政府一趟,说是有个大会要开。

  宋知赶紧洗把脸,换好衣服,心说平时闲得要死,怎么今天事儿赶着事儿来。

  他只得主动找方成衍,问能不能把自己送到镇政府。

  方成衍对宋知有应必答,从不例外。

  黑色的汽车停到镇政府门口,男人看到,田嘉木正在政府大门前站着迎接。宋知下了车熟络地打完招呼,又转身跟他说叫他先走的话。

  “嗯。”方成衍答了一声,调头离开。

  这镇政府可真够简陋的!宋知跟着田嘉木往里走,面前是一个破败的院子,两排平房,前面政府大楼,后面宿舍。

  宋知迷惑了半天,寻思清源镇也不至于这样啊,扭头跟田嘉木讨论起住宿条件,田嘉木就笑,说楼里没有厕所,冬夜里起来上个厕所都要去政府大路对面的公厕,平时就靠生生憋着。

  说到兴头上,宋知正要接茬,却见村官儿两条瘦长的腿扑踏扑踏快走了几步,上去和一个人握手。

  “这是市里来的领导,”他说,“这是我们镇上的决赛选手。”

  宋知见田嘉木说话恭恭敬敬的,自己也简单地陪笑一声,没开口说话。

  这次开会除了他来,还有刘家姐妹俩,以及一个面生的老头儿,想必都是第二轮比赛的选手了。

  一干人等就坐以后,这领导自我介绍起来,自称是文卫旅体局局长,宋知头一次听说这么长的头衔,转眼反应过来,清源镇上的市也仅能算是个三流小城市,市政府把文化、旅游、传播、体育四项合并到一起,以减少冗官、冗职。

  谈话内容无非是叫他们好好准备下次比赛——

  领导坐在前头一张破桌子上,手臂抱胸,两个手肘全搭在桌子上:“年年评比咱们清源经济增长点都是倒数第一,就是因为咱们的本地行业发展不起来!茶叶在全国散卖,不成气候!”

  “隔壁灵山县的经济,好是好,可环境脏,我去他们县城转一圈,回来车玻璃都是灰蒙蒙的。但人家有煤,上面就会重视,一重视,就有指标。我们清源,没什么存在感,这次小田干得好,我们也觉得活动办得不错,一直说让清源茶叶产业发展起来,今天就是一个契机!”

  “大家一定要为了自己的家乡,把握住,好不好?”

  领导说话极其富有煽动性,宋知配合地鼓掌,等田嘉木总结完,把人送走以后,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

  他急着往家里赶,因为邮递员快来了,约好的时间就剩半小时,他还没装箱呢。结果出去的时候,忽得被刘家姐妹俩拦在面前。

  大厅里人来人往,两个双胞胎女孩子把他的路截胡了。

  惹得宋知一阵皱眉,他还以为是这姐俩要为刘茶茶出头,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妹妹说。

  “说吧。”

  “你那天比赛的时候,身后站着一个穿黑衬衫的男的,一直在你那边守着。”她脖子上带了一只便宜的智能手机,把手机上的照片给他看:“这个。”

  宋知凑过去一看,那可不就是那天比赛时站在他后面的方成衍吗?

  刘家的茶行开得最好,店面早就搬到城里了,姐妹俩不知道清源的开发区,不认识这号人物也算正常。

  “怎么了?”宋知问。

  “认识吗?”刘茗茗疑惑地问。

  “我跟着他半道,见他去了药房,后来又进了你家的茶庄来着。”

  “认识,怎么了?”

  “想问问你他是谁?”妹妹回答的时候神色有些害羞,连音量也放低了。

  宋知懂了,丢下一句:

  “他是新开发区的负责人,你们去打听吧,我急着走呢。”

  但又被姐妹俩缠着追上来:“跟谁打听?你告诉我们去哪里找,行吗?”

  宋知走出大门,看姐妹俩一人骑了一辆电动车,拒绝的话一出口,就变了。

  “行,你们带我一程。”

  “我带你们去开发的楼区,剩下的你们自己问,别说是我带你们来的,显得我事儿多。”宋知说时迟那时快,骑上姐姐那辆电动车,带上她,让妹妹在后面骑车跟着,一起来到开发区。

  他停下来,把电动车支好,把车钥匙还给刘荼荼。

  得!从这儿一走,走二百米就到家!

  “是这儿了,你们问问办公室在哪儿,我走了。”

  宋知说完,扭头离开。

  正转身,余光忽得瞥见旁边的工地上,几辆大型拖车把整个场地围了起来。工地没开工,所有的工人都集中在一起,两拨人对峙着,领头的人正互相指着鼻子吵架。

  嘛呢这是?

  他听到一个戴红色工地帽的人在喊:“我已经检举你们工程违法!”

  几个拖车也在慢慢转动机械臂,去毁坏工地堆积的材料。

  宋知瞪圆眼睛,这……这都什么?

  他忙掏出手机给男人打电话。

  方成衍送完宋知回来,正在楼上办公,再接到对方的电话,还以为是需要去政府接他。

  一手拿上车钥匙,一手接通——

  “方成衍!”

  “下楼,下楼!”

  “你工地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同居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