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过后, 方成衍赶到了现场。

  宋知在一棵大树底下等着他。

  正是方成衍第一次在这开发区见到他时,他与清源的父老乡亲们在其下凑热闹的那一棵。只不过今天,宋知身旁跟了两个年幼的女孩子。

  方成衍不知道宋知这又是哪一出, 神情漠然地瞥过一眼,发现她们的目光十分热烈地向自己投来。

  男人收回视线,转头向工地, 随后便微微皱起眉, 率先朝那边走去。

  建设队的包工头一见方总裁来了,连忙上前告知事情的经过,对方红色工地帽上的标志是四季地产公司的。

  来意明显。

  宋知直勾勾地瞅着方成衍与那群外人交涉,方成衍身材挺拔地站在两拨人中间, 凌厉的气场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宋知用手抠着一块树皮,听到那两个女孩子凑到一起嘀咕着什么“他好帅”“走姿像背影杀手”。

  什么时候了,还帅啊帅的。

  对峙的情况不容乐观,这可是一群手里操着锤子、电锯的汉子, 待会儿可别打起来。

  宋知还在琢磨,要不要冲上去给方成衍充个人数镇场子,结果见方成衍面目严肃地和人又说了一番什么后,叫那个包工头上去坐坐。

  “红工地帽”看样子似乎是同意了, 如同知道方成衍办公室所在位置似的, 他带着身后的人气势汹汹地在前面走。

  这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怎么会和方成衍杠上?宋知正皱着眉认真寻思, 不料男人朝他走了回来,丢下一句:

  “我晚上六点去接你。”

  身后两个女孩立刻惊呼一声,方成衍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转身同那些工人一起走了。

  宋知抠树皮的手停下了, 默默腹诽道, 走就走呗怎么还……

  怎么还偏偏舒缓了神情、褪去了眼里的锐意,在这么着急的要紧事面前,专程回来告诉他“六点来接你”。

  宋知知道方成衍不爱说话,天天就会一个“嗯”的“啊”的。

  但这句如同白水一样、并无更多意义的“六点来接你”,却莫名让他听得脸上生热。

  目送男人背影离开,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直到那邮递员打来了电话,宋知才赶紧回家里打包茶叶去了。

  与此同时。

  张鸣所住的旅馆里,同样正在进行一场对话。

  “程老板。”张鸣坐在一张椅子上,与来人正面相对。

  他咬重字眼,话里带着锋芒:“你觉得我为什么、又凭什么要和你合作?”

  “世纪地产的策划案能带来的回报,是你们公司远比不起的。”

  他嫌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大肚便便、头顶油光发亮,手里还提着一个装了茶饼的包装袋。

  “这项目本来是属于我的,第一期的钱我们也是一早就交付了。”

  “谁知道半路会杀出一个方成衍过来夺食?我们现在手头没有项目,不然就要面临裁员。”

  张鸣用食指扣扣玻璃茶几,直接叫停:“程开祖,我丝毫不关心你的处境,也不关心命运对你怎么不公。”

  “不要跑题,告诉我,和你合作,对我有什么好处?”

  “钱,你拿大头。”对方说。

  “……我还以为你们知道自己的差距在哪里。”张鸣笑起来,把伸在茶几上的腿放下,“程老板,对不起,我说话比较直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蚍蜉撼大树,可笑不思量’?”

  “你们公司接过几个项目我不得而知,但我在方成衍竞标时有所听闻,方成衍手下的经理调取了你们的项目结果,你们公司在楼盘建设期间出现了那么多次事故。你却让我转来支持你?但凡出现一点风险,我的钱可会打水漂啊程老板。”

  “我们现在的工程队已经很完善了,我们的施工……”

  “别说这些话。”张鸣直接打断了他,十分头痛。

  张鸣极其厌恶和这种井底之蛙说话,与之相比,他还倒不如选择跟方成衍说,尽管会被方成衍的气势压倒,但最起码,方家的这位继承人行事干脆,直奔核心。

  “我们来算一笔账。”

  程开祖往前凑了凑身体:“世纪地产的投资回报比是很好,可是,也要分情况,像清源政府竞标的普通一级地皮,不管是由谁来开发,它换来的经济价值都不会拉开差距,因为清源镇的经济水平,它的计算基数,本身就很小!”

  “这地方穷了几百年,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发展起来的,初期的回报比一定是一个固定的数字,你懂吗?”

  张鸣没说话,继续听着。

  “他们和政府签的协议我已经看过了,开发区的住房配额是两千户,可是清源这地方,地价穷得每平米才三千块钱不到!可见他们压根就没打算在居民楼上做打算,完全是卯着心思指望这儿的茶叶产业发展,打造商铺,靠它回本。”

  “这可是个长线啊……”他语气悠悠的,拿捏地恰到好处。

  “没五年十年,是绝对收不回来的。”

  张鸣默默点了根烟,能知道合同文件的内容,想必也是在政府有人。

  程老板顿了顿,缓缓问了一句:“而你的投资公司,分红是有期限的,对吧?

  张鸣不说话。

  程开祖挠了挠甑光瓦亮的头顶:“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没看过你们的合同,也不知道期限是多久。”他说,“但我知道,一定会是短期,因为他们揣得本身便是长期的打算,后续这地方经济发展越来越好,怎么还会舍得让你分一杯羹?”

  “所以,你问问自己,现在靠什么挣钱?”

  他也学着张鸣刚才的模样扣扣桌子:“是居民楼啊!”

  “每平米三千块钱,两千户,每户买一百平好了,那就是六个亿,扣掉税种,扣掉建造成本,扣掉工程队的钱,你能从里面得多少?百分之零点二?”

  程老板做出一副痛心的表情:“有吗?”

  “而我,会给你百分之二十。”他抛出的分红比重简直近乎天价。

  张鸣彻底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说的对,既然是短期,在这短期里,项目初期由谁来负责都会产生同样的结果,那何不在这建成投产的短时间内狠狠捞一笔大的走人?

  世纪地产这种规模的公司选择在这种小地方开发建设,属实有些大材小用。而四季地产这种小公司对本地更加了解,对里面的机制更通晓,灰色地带更多,也更容易被控制,说不定有更多的油水可捞。

  一来是可以拿大头。

  二来或许能避开公司里的那些董事,把钱纳入自己囊中。

  政府放的标不能作假,但从老百姓身上拿来的贷款利息,还有一些物业管理、购置车库的并购交易,每一条积攒起来,都是一点财富,最后汇成一笔可观的收入。

  张鸣又点了一根烟:“呵,可你们只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小公司,到底有什么底气?”

  “别那么单纯了。”

  “是。”程开祖不屑地笑起来,啤酒肚跟着一颤一颤:“他们公司的资产那么多,一开始便能出得起全额,起初也没有给外界一个分担风险的打算,为什么偏偏就分给你,你难道不怕,里面有诈吗?”

  “张先生,你也别那么单纯了。”程开祖靠回到沙发上。

  张鸣绷紧了嘴唇,他心里的那点不安直接被别人这么揭开,便更严重了几分。

  连这种可笑的小公司老板都这么认为……

  程开祖嘲弄地看着他,两人的气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倒了个方向,张鸣竟变成了被动的那一方!

  过了好久,程开祖才继续说:

  “这种大公司一旦收手、撤资以后,分下的肉也够我们吃上几十年了,别笑话我是小公司,就算是你的大公司,得了这清源开发区住房区的百分之五十,也够养活你全家一辈子了!”

  “我再问一次,你参与吗?”

  张鸣对报价的确心动极了,但他还是不想轻易趟这淌浑水。

  “我不能参与。”

  程老板刚刚说话时群情激愤,面容紧绷,现在居然一瞬放松下来。他心宽体胖,见张鸣的态度依旧明确,于是不再多费唇舌,转身带上自己买来的茶叶,起身要走。

  却不料听对方在身后幽幽说了一句:

  “不过我很乐意看你现在搞出点事端。”

  “如果你能把方成衍拉下水的话。”张鸣弹了弹烟灰。

  “那我便跟。”

  “但最起码,你总得让我看到你的实力,对吧?”

  “那是当然。”程老板说。

  “等价交换,给我一点信息。”

  “我总得看看合同。”

  张鸣身体往后微仰,探究式地在对方脸上多看了几眼。

  “好。”

  他要看看这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到底能搞出什么名堂。

  程老板从旅店出来后,走到街上一间店里,叫了盘炒饭。他一边等,一边看着手机上的消息回复。

  昨晚他已找好了人,今早去市里检举镇政府和世纪地产公司。工地那边还没有消息,但市里却先有了回复。

  大致意思是上头立项调查了,叫他赶紧过去一趟。

  程开祖匆匆干光一盘米饭,开车来到市政府。

  他找的人边走,边跟他快速说明了一下情况:“您的投资额是在期限内缴纳了再退回的,但是方成衍再拍下这片土地的时候,已经超过了镇政府公告里所要求的时间,市级工委说了,他们不符合政府吸引社会投资的要求,不符合《商用地管理法》。”

  “而且,清源茶田这里的水、电资源,镇政府全权交给了他,国家有规定,这必须是要由公用事业的企业经营的。”

  “明白了。”

  下属在问:“那边的几个人……还用得到吗?”他们甚至还找来了几个本地的村民,劝说他们闹事,检举合同有问题。

  “用不到了,够他们公司吃一壶了。”程开祖说。

  张鸣是晚上接收到消息的。

  他看完之后,哧笑了一声,立刻被返上来的、过肺了的烟呛得直咳嗽。

  这土包子还真是绝,方成衍逾期付资?

  那岂不是在暗示镇政府和世纪地产官商勾结?

  哪怕最后程开祖真的成功了,就算以后的开发区建设能由他接手,想必也会不好过……但程开祖就是铁了心,哪怕是惹了清源镇政府,也要给方成衍的罪名多加一重。

  张鸣心想,一下招惹两方。

  这人真是胆大包天了。

  成功了叫魄力,不成功,那便还是乡土勇莽之流。

  他把手里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那就看看程开祖,最后能不能做成汉高祖刘邦,绝杀楚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