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主来被未东明摸了个底,自己还浑然不知,将城主府收拾好了请他们三人入住。

  这人并没什么价值,加上又损了胳膊,心中必然暗藏怨愤,未东明懒得与他虚与委蛇,就干脆住在画舫上研究阿绮。

  这态度倒是让白城主恐慌起来,他无端端没了条胳膊,又失了阿绮,就是个泥人能冒出三分火气来了,更何况他如今是一城之主。可被未东明晾了四五次之后,白城主的脑子总算清醒过来,十万分的怒火就变成惧意,生怕自己还没等到剑阁援手,先□□脆利落地宰掉了。

  他已经不比当年了,野心逐渐消退,锐利不在,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当年缥缈主人帮他登上城主之位,让整个白下城都染上鲜血,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死得毫无价值,也悄无声息,他不想落到那样的下场。

  请帖递了七八次,不知是赔罪还是骚扰,未东明被烦得心浮气躁,加上又从阿绮身上研究不出什么东西来,脸色难看得要杀人,他也的确打算好心出手,直接送那位白城主成就好梦——今日就一命归西。

  可惜步子还没迈开,就被于观真拦了下来:“倒是不妨一去,这位白城主也许有我们想要的线索。”

  “他能有什么线索。”未东明嗤笑道,“要是他干涉其中,尘艳郎会一点后手不留吗?”

  于观真摇了摇头道:“他未必得到珍宝,可难说是不是见过装着珍宝的盒子,再者阿绮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两人又是夫妻,真有什么线索,想来知晓得可比我们彻底多了,不妨试试他。”

  “这么说也有道理。”未东明蹙蹙眉,很快又舒展开来,“是我粗心,要是真随性杀了他,这事儿说不准反倒麻烦起来。有意思,你这人样样想得周全,偏偏不爱开口。”

  于观真淡淡道:“话要在合适的时机出口,才能叫人听得进去,否则与空谈无异。”

  未东明哼笑了两声,最终把帖子甩回去,将这场宴席应了下来。

  白下城与丹阳城的地势有些相近,水路都极多,画舫是进不去小道的,白城主既是设宴赔罪,当然将所有繁杂琐事都包圆了,特意派了管家来接人,一路备足小舟与软轿。

  管家接到命令时是三个人,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又多出个莫离愁来,幸亏他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没蠢到问出怎么多个人来。好在先走水路,小舟多站个人不打紧,就是准备的软轿数量不对,一时间不敢慢待,赶紧吩咐仆役划快船赶回去多找顶轿子来。

  未东明原先包下的是艘楼船,足有三层,舒适归舒适,却吃水颇深,舱身坚实却过于宽大,因此没办法进到城里来,平日要么停在港口,要么漂泊于湖面河道之上。

  白城主请他们换乘入城的是条摇杀船,因船身娇小轻便,行动之间极为迅速,由此得名。

  船虽小了许多,但该有的一样不少,罗帐绣帘,软塌高枕,这会儿刚近黄昏,管家就燃了些香料,将帘子撩开,又把窗户支起,好让他们看见外头的风光。

  船娘烹了春茶奉上,于观真揭了揭茶盖,轻抿一口,倚在窗边往外探头瞧去,却意外看见远山处有尊巨大的神女石像,粗略来看,神女的体型与现世的乐山大佛相差不远,不过与山体相连,显然是一尊按照山势走向所修的石刻造像。

  于观真之所以能看出性别,是因为石像的衣裙、飘带,甚至于眼角的花钿都清晰可见,娇美灵动的姿态栩栩如生,她大半个身体都是倚靠着山,因此看起来似在舞动,而不是乐山大佛那样坐立着,有一只手做兰花指别在眼波处。

  “那是什么石像?”

  管家探头一瞧,当即乐呵呵笑道:“噢,那是神女像,是了,的确是这个时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刚好。”

  什么时辰快到了?

  还没等于观真开口询问,就看到远方日头西沉,正在缓慢坠入深海的金乌如一颗璀璨的金珠被神女拈在兰花指之间,将她那慈悲的脸庞照得无比超凡,连同眼角的花钿都异常清晰。

  这下于观真说不出话来了,他急促地呼吸几下,一时间被这种宏伟壮观的盛景震撼住了。

  船舱里的另外两个人也一道探头看了看,未东明奇道:“她看起来好像新了点,你们城主翻修过了?”

  未东明大半个身体都探出去了,他自己半点不担心,倒差点把管家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该不该把人拉回来。

  对了,未东明跟尘艳郎原本来过此地,他是见过这尊神女像的。

  于观真干脆直接问未东明:“这神女像是有什么传说吗?”

  “不知道,别这样看我,不止我不知道,你问遍整个白下城估计都没人知道。”未东明哼哼笑着摇了摇头道,“根本就没有任何关于这座神像的传说,她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几乎每代人都对她有印象,按照翻修的记录,这座石像少说有四五百年了。”

  管家显然是同样说不上来,干脆憨憨笑了笑,任由未东明发挥。

  “按照常理来讲,这样浩大的工程不可能毫无记录,可实际上别说工匠了。”未东明懒洋洋道,“就连是哪个时期开始修建的都不知道,就好像有关这座神像的消息全都被抹去了。”

  于观真奇怪道:“有没有可能是修士?”

  未东明忍不住笑起来:“这等手段若是一人所为,堪称夺天地之造化,恐怕现在还没出世呢。”

  人力终究有限,无论何等修为本事,想要破坏山脉倒有可能,然而在江水上修建这座神女像就很勉强了。

  再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样一尊巨石像现世时不惊动任何人,不留下任何传说,实在不太可能。

  “这倒奇了。”

  “有什么奇怪的。”未东明漫不经心道,“凡人找到她,记下她,才不过四五百年的时光,你又怎知她是否在这里已站了数千年,也许白下城还不在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人来来走走,生生灭灭,许多东西自然就会消失不见。”

  于观真笑道:“我的意思是本以为不论如何,人总会自己瞎编出些传说来。”

  管家忙道:“确实有些读书人编了些话出来,只是都不成气候,有人说她是河神的女儿,还有人说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甚至还有人说是山鬼化形,全都没有个准话,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不在意了。”

  未东明一乐:“倒是实诚。”

  没有传说的神女巨石像,反倒更加引人浮想联翩了,至于化了形的山鬼……

  于观真一下子就想到了阿灵,不知道这神女像到底是人工产物,还是确实是阿灵的亲戚,他正想得入神,未东明忽然推他一把,问道:“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想到个人,说不准她会知道这石像的来历。”

  未东明讶异道:“能认得出这石像……少说也有四五百来岁,这样的修为恐怕已是地仙,当初留名的几位兵解的兵解,隐世的隐世,早就没有消息了,你别是唬我,名字说来听听看。”

  “是崔嵬的母亲。”

  未东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奇妙。

  接下来的风景虽是秀丽,但再没有神女像那么夺目的存在,于观真顿时失了兴致,再没多久就上了岸坐轿子,一路直进到城主府里去。

  城主府修建得颇为富丽堂皇,白城主早已经在外等候,他一改之前不卑不亢的英豪姿态,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见多出个人蹭饭也是神色不变,将管家挥退后,迎着几人进到名为“曲水”的楼阁之中。

  于观真对此人的感觉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主要奔着套话的目的而来,因此对这场宴席兴致缺缺,不过上到二楼之后他忽然来了点兴趣。

  二楼大厅里居然被装扮成一处别致的幽林,崇山峻岭缩小数倍摆放平整,其中山石起伏,绿草花树,白沙铺面,逼真之处犹如当真身临其境,蜿蜒曲折的河道由青竹剖开两半相连接,流波潺潺,水中自有落花飘零。

  一名美艳的紫裙妇人正在从坛子里舀出酒液倒入青竹连通的水渠之中,那酒液是碧绿色的,清澈见底,气味香醇。

  好家伙,这水渠里的水只是拿来运输酒杯的,居然也用美酒,真是浪费。

  于观真很是见不得这种资本主义腐败,不觉蹙了蹙眉,未东明轻笑了声,道:“流觞宴,呵,有意思。”

  莫离愁不太明白,也不怎么怕丢丑,就探头问未东明道:“九幽君,流觞宴是什么?”

  他这话问得十分天真,紫裙妇人脸上立刻流露出轻蔑的神态,只是很快就掩藏起来。

  “蠢小子,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未东明轻斥一声,转头看了眼显然不打算尽责的于观真,只得没好气地转回去。

  九年义务制教育还没来得及普及到这个时代呗。

  于观真坦然地装着死,不是他偷懒耍滑,不想尽职尽责发奋当个新时代的好老师,实在这不是教导范围之内,有关曲水流觞的典故他只能想起个《兰亭集序》,再说谁知道这种宴席有没有什么别的含义。

  至于胡诌一通,莫离愁倒是敢信,他敢说吗?

  丢人也要讲个基本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