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归骂,未东明对莫离愁倒还有些心软,因而仍是耐心解释起来。

  “曲水流觞本是祓禊后的习俗,洗濯去垢之后,众人坐于河渠两边,由上流放下酒杯,任由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此人一饮而尽,意味消灾去厄。”

  “不过后来就被文人墨客玩出花样,就没那么多讲究,只是单纯的酒宴罢了,有些人会在自家院子里挖个水道。”未东明抬抬下巴,“也有些人就像这儿一样,喏,花重金做个小园林出来。”

  莫离愁“哦”了声,问道:“那白城主特意请举办这桌流觞宴,意在洗濯去垢,还是消灾去厄?”

  这流觞宴是白城主宴请三人,如果是为了洗濯去垢,消灾去厄,那他们算是什么。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于观真一下子就直起了身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莫离愁,心道:总觉得这孩子有点天然黑是怎么回事。

  本来乐呵呵的白城主脸色猛然变了,忙道:“九幽君!白某绝无此意啊!”

  紫裙妇人也不禁瞧过来一眼。

  未东明放声大笑起来,轻而易举地夺过了主导权,把这话题揭过去:“臭小子!听点东西就敢张嘴,在这儿胡说什么呢。哎,好了,你好歹是个城主,看你吓成这个模样成什么体统,也没有什么大事,坐吧。”

  他分明是客人,姿态却比主人更主人,大袖一挥,让众人落座,居然没个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祓禊是洗濯去垢的习俗,白城主之所以安排曲水流觞宴,意思就是之前双方发生的不快与龃龉都如流水一去不返,之后的关系也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未东明对杀人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对方丢了一条胳膊尚且如此上道,他自然不会故意叫人难堪。

  白城主见着他们赏脸,这才松了口气,擦擦汗道:“对了,还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是?”

  于观真淡淡道:“是我的徒弟。”

  白城主一下子又站了起来,他当初就是跟白鹤生打交道得以求到缥缈主人门下,知道缥缈主人的徒弟意味着什么,一时间觉得背上也都是冷汗,忙结结巴巴道:“原来是小仙长。”

  莫离愁却是理也不理他,让白城主有些下不来台。

  未东明有意缓和气氛,当即欢笑起来,给了一个阶梯下:“俗话说有来有往,既我介绍了个人给白城主认识,不妨白城主也介绍介绍这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如何?”

  紫裙妇人仍自顾自地舀酒,闻言才展颜一笑,眼波流转之处,似是对众人都含情脉脉。

  即便于观真也不得不承认,她站在那儿就是一道风景线,媚骨天成,风情万种。

  莫离愁直男指数令人发指,全然无动于衷;于观真如今是湾仔码头,单纯地欣赏了一会儿,不免又想起崔嵬来,心道崔嵬的眼睛倒比这姑娘好看得多了,倘若他在这里,连这美酒色泽都得被比下去。

  不过要是让崔嵬站在这里舀酒,只怕天底下敢落座的人没有几个。

  白城主察言观色,知道未东明不再追究了,顿时恢复了原本的从容,朗声大笑起来:“这是贱内。”

  这句话让莫离愁跟于观真都下意识看向了未东明,想起他之前所说的话。

  未东明该不是能掐会算吧?

  而阿绮则冷清清地站在于观真身后,她的目光幽远空茫,魂魄早已逍遥而去,只剩下这具鲜活的身体供人驱使,再不会感受世间七情六欲,自谈不上欢喜悲伤。

  白城主说得既洒脱,又坦然,对阿绮几乎视为无物,显然他早已将这个女子的情意忘在脑后,或者说全然不在意了。他向那紫裙妇人招了招人,稍稍示意,那妇人才放下手中的木勺,娉婷地行了一礼:“妾身见过诸位仙长。”

  介绍过人之后,流觞宴终于开始,未东明先前捏着鼻子当了马仔,自然肩负起说客套话的重责来;于观真虽然应付过不少酒会,但是无奈尘艳郎不是这种人设,逼得他硬生生把一肚子的场面话吞回去,毕竟他要是跟白城主寒暄,那就太给面子了。

  至于莫离愁……

  指望他干什么都比客套强。

  酒过三巡,酒跟客套话都逼近清空的情况下,终于可以开始谈正经事了。

  未东明挪了挪身体,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有几分慵懒的模样,白城主正要招呼,就被他一只手停住,慢条斯理道:“今日过来倒不止为了喝酒,我们为何来此,白城主不会真的一无所知吧。”

  这时于观真与未东明的目光刚一交汇,就明白过来是时候开始诈人了。

  阿绮是世间唯一存在的火血傀儡,尘艳郎不但将她还给白城主,还帮忙拿下了一座城池,明面上看来,受益者只有这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白城主,考虑到这位白城主不可能是他爹也不可能是他儿子,更没可能是孙子——更何况尘艳郎对亲人未必有多留手。

  那么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特殊的关系。

  而正好,未东明还知道一件事,当初白下城换主之后,大兴土木了许久,朝廷甚至根本不知道有座城池已经换了主人。

  尘艳郎做事向来不会跟任何人报备,心思又复杂深沉,未东明纵然与他是朋友,也只知道发生了些某些事,而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可以推断尘艳郎在这里修建了些什么,大兴土木不过是个噱头,而白下城的混乱与权力更迭,是用来掩盖秘密的手段。

  而且修的地方一定不会太大,尘艳郎不会让任何知道秘密的人活着走出去,越大的建筑越难掩盖,也需要越多人手,更别说修建完才没有几年时光。

  如果人死的太多,是藏不住的。

  神女石像可以掩藏起曾经的过往,是因为时间的长河将一切都冲刷走了,尘艳郎却还没强到这种地步。

  只不过对尘艳郎的了解也局限住了未东明,他知晓尘艳郎从来不会让活人守护自己的秘密,如果有留下线索的话,最有可能的就是阿绮,因此稍稍测试过白城主后就不再上心。

  却忘了,守在门口的下人虽接触不到核心秘密,但未必真就一无所知。

  起码比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定更了解。

  白城主的手一下子就不稳了,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毫无血色,酒杯几乎要掉进青竹筒里的时候,那紫裙妇人忽然伸手来端住,盈盈笑道:“夫君伤了胳膊后手就不太稳当,大夫说要养几日,三位莫要着恼,妾身代夫君饮下此杯。”

  她果真仰头将这杯酒喝了,白城主下意识牵住她的手,在手里握了握,脸色这才缓过来。

  于观真心道:这人该不会拿的小说男主剧本吧,前有阿绮保驾护航,后有紫裙女体贴知心,人看起来不咋地,对象倒是一个比一个靠谱,还走了狗屎运被尘艳郎捧上城主之位。哪个作者这么缺德,小说男主定位走中年男人猥琐发育路线。

  未东明举杯笑道:“美人所请,我怎敢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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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城主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忙笑起来岔开话题:“哎呀,看看我这酒量,实在太差了,见笑见笑,不知九幽君有何指教,要是需要白某相助,白某定然义不容辞。”

  果然有门!

  未东明瞟了一眼于观真,见对方稍稍点了下头,这才慢悠悠地笑起来:“这件事说出来,我倒是不害怕,只怕白城主姻缘难久,又要丧偶一回。”

  白城主紧了紧手,勉强笑道:“九幽君说……说笑了。”

  “谁与你说笑了!”未东明变脸比变天还快,声音一下子冷下来,他根本用不着职场上那种拍桌子的手段来增加气势,光是他的气势就够惊人,就连于观真都被吓了一跳,他盯着白城主,寒声道,“你进去了吗?”

  白城主立刻站起身来,他的脸色极难形容,看上去几乎有些懵了,一把抓着紫裙妇人往外拖,女人走得踉踉跄跄,能听见他一直含混地在说几个字:“快,走,出去。”

  紫裙女人似乎安抚了他一下,说了几句软话,又捏了捏他的手,这才摆着纤细的腰一步步往楼下去了。

  回到桌边来的白城主呆呆看着青竹筒里流动的酒液好一会儿,好像深更半夜睡醒发现有人潜入到自己家偷偷看恐怖片,还正好跟爬出来的贞子一块儿转头,离吓死就差半条命了,他先喝了杯酒壮胆,这才看了看于观真。

  未东明不耐烦道:“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这样子做给谁看。”

  白城主沉默了会儿,看向于观真道:“这也是尊上的意思?”

  于观真点了点头。

  哪知道白城主一下子怔住了,他站起身来背对着众人,忽然惨然大笑起来,似癫似狂,然后侧过身来深深看了一眼阿绮,突然从怀里抽出匕首来戳在自己的咽喉上,猛地把刀拔出来,鲜血顿时喷洒出来,不知道是凭着什么样的意志力,又狠狠往心脏上扎了四五刀,将这一桌的山峰绿竹都染上赤红。

  他的身子抽搐了片刻,下半张脸已全是血,踉踉跄跄倒退两步后瘫了下去,只是瞪着眼睛看过来。

  这下子实在是太快了,几乎没一个人反应过来,未东明用酒杯弹飞开刀时,白城主最后一口气正好吐出,整个人斜斜挂在栏杆上,胳膊几乎完全软了下去,鲜血还在一滴滴往下流,人已经没有气了。

  莫离愁走过去看了看,转过头来皱眉道:“死了。”

  “啧!”未东明不悦起身,他在二楼来回徘徊了许久,一脚踹飞了那桌假山,重金打造的玩物一下子嵌到墙壁里去,顷刻间变得残破不堪,他懊恼道,“没想到这小子狗胆包天,居然真的进去了,这下问错话了!”

  只有于观真坐在原地,略有几分恍惚,他很沉静地问道:“这几刀,有什么说法吗?”

  未东明奇异地看了他几眼,似是想笑,又没有笑,带着点烦躁地解释道:“没有什么说法,他只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来不及断气,会死不成而已。”

  那种感觉又来了,发觉莫离愁忍受火毒之后,看到白城主近乎惨烈的自杀之后……

  于观真从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要面对的将是个怎样的怪物,他又安静地坐了会儿,看着流了一地的酒液与鲜血混在一块儿。

  “怎么办?”未东明走过来站在了于观真面前,“是回去研究阿绮,还是翻翻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于观真听见自己说:“那个女人。”

  尘艳郎的声音很冰冷,于观真的灵魂好像飘出了这具身体,以另一个人的角度在重新认识“自己”,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抓回来。”

  莫离愁一下子就没影了。

  未东明挑了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也跟上去。

  于观真就这么坐着,看着还没熄灭的灯火,还有白城主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似乎仍充满着深深的绝望与恐惧。

  “你来了。”

  崔嵬轻盈地落在了栏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