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主来这一趟,丢了条胳膊跟满心的骄傲,灰溜溜地回去打开港口迎接这艘不成体统的画舫了。

  花娘们都是讨生活的人,什么秘密能听,什么秘密不能听都是一清二楚的,因此在白城主走后就战战兢兢地送上饭菜茶点上来,规矩得堪比大家闺秀。

  至于阿绮,当然被留了下来。

  未东明显然有些不高兴,他脸上的笑容淡了,挥挥手,有气无力道:“没想到我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要不是见你在,恐怕他当时转头就走,连颜面都不会给我留半分。”

  这话说得很沧桑,有点英雄日暮的意思在,九幽君的名号已经不太管用了,未东明当初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如今已变成剑阁的阶下囚,不值一提。名震天下不太容易,可没落却很轻松,这跟他到底有多强是无关的,人们已经将他抛在脑后了。

  听到九幽君这个名称时,人们不再是恐惧,而是轻蔑了,总不见得一个个杀过来。

  于观真安慰道:“难为九幽君如此屈尊替我问话了。”

  他们三人出逃在外,人手不够,根本搞不出来什么大场面,更何况莫离愁是个锯嘴的葫芦,很难说放在场上是撬开别人的嘴,还是让别人来撬他的嘴。

  “哼,要是你这个木头徒弟有半分演技,我才懒得帮你搭架子。”未东明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天生一副骄悍性子,哪里会真陷到自怨自艾里去,只是随口提提,见着于观真当了真,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岔开话题道,“你就不能收个性子玲珑点的徒弟吗?”

  被点名的莫离愁乖巧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他才醒不久,错过了未东明火烧白城主的好戏,现在暂且还在了解状况。

  于观真立刻想到了叶培风,没好气道:“有是有,可惜他在缥缈峰上处理麻烦,现在是分身乏术了。”

  未东明恍然想起什么,忙道:“对了,我就说漏了什么事,你将我救出来,那留在缥缈峰上的徒弟恐怕要吃苦头了,三大宗要是逼上山去,他遭殃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毁了什么蛛丝马迹,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我。”

  “你放心好了。”于观真淡淡道,“按照叶培风狡猾的性子,定然会以晚辈自居,大人怎么能欺负小孩,更何况他与我并没什么联系,怎知剑阁说的是真是假。只要他咬紧牙关不松口,你说三大宗好意思以多欺少,倚强凌弱吗?”

  未东明很是惊讶:“还能这样?”

  作为叶培风的受害者,莫离愁站在角落里出声:“叶培风就能这样。”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能更不要脸。”

  这让未东明叹为观止,甚至鼓了鼓掌:“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此等风骚,非厚颜无耻之辈不敢为也。”

  莫离愁深以为然。

  俏皮话聊完后,又冷场片刻,于观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绮,少女低垂着头,饱满的胸膛缓慢起伏,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安静的活人。

  任何人看到阿绮的第一眼,都不会怀疑她是个傀儡,于观真也想过很多可能,甚至于阿绮也许只是性情怪异,或者是得了什么病症,又或者是精神失常——

  然而看到阿绮的那双眼睛时,于观真就一清二楚她绝不可能是个人,然而怪异的是,她还活着。

  她是具有生命的。

  这就让人更为毛骨悚然了。

  一个活着的,人形的东西,还有一定的意识能服从命令,尘艳郎到底在造什么东西,他又到底在研究什么。

  甚至于观真有一瞬间想到了自己,他与阿绮都是多余的存在,他是这天地间多出来的魂魄,而阿绮是没有灵魂的身躯,尘艳郎难道是在尝试造人吗?

  这个想法让于观真感觉到一阵恶寒。

  有关阿绮的具体事情得问未东明才能有答案,正在于观真想着怎么找借口支开睡醒等着接任务的莫离愁,就听莫离愁十分上道地询问:“她?是什么东西,死了吗?怎么……看着好像还活着。”

  “唔。”未东明架着腿沉思片刻,“对了,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擦眼泪呢,我记得跟着来的那小子叫……叫什么来着,白鹤?”

  于观真心头一动,蓦然想起白鹤生曾言尘艳郎可以起死回生,当时他只以为对方是随口胡言,万万没想到居然真有这么回事,出声纠正道:“白鹤生。”

  “对,是他。”未东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女人叫阿绮,也是我被囚入冰狱前,尘艳郎所做的最后一具,也是唯一一具火血傀儡。这女人与姓白的是夫妻,在多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姓白的带着她求到了尘艳郎头上,姓白的跪了三天三夜,可惜治病实在是太痛苦了,阿绮实在不能忍受,又舍不得丈夫。”

  未东明一顿,他的眼睛里忽然放出异彩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乐趣的东西,慢条斯理地拖着腔调道:“然后她求了尘艳郎一件事。”

  “什么事。”莫离愁非常配合。

  未东明的神态很奇异,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是悲伤,最终变得毫无波澜:“她请求尘艳郎将自己做成一具活着的傀儡,永远地陪在丈夫身边,最好是非常非常强大的活人傀儡。”

  火血傀儡……

  这时莫离愁与于观真的心头倏然都闪过了一个名字。

  丑奴。

  原来当初未东明对赤霞女提起将火脉换给丑奴并不是无的放矢,难怪,没有做任何实验就笃定可以换血,他不是打算拼一把,而是早已有了经验。这一帖猛药先是由尘艳郎下在阿绮身上,看到成果之后,未东明遇到了赤霞女,发现冰蛟可以化去火血的刚烈之气,这才动了给丑奴换血的心思。

  “要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改造成强大的傀儡,需要漫长的时间跟极珍贵的材料。”未东明慢悠悠道,“尘艳郎一直很忌惮我的火血,借去做了许多次实验,火血威力十分霸道,毁了他不知多少心血,因而他突发奇想,打算用阿绮作为承受火血的新材料。”

  “也许是因为对郎君的爱意,又也许是因为意志,阿绮居然真的撑过火血的煎熬,之后就陷入了永眠,等到再睁眼,醒过来的既是阿绮,也并不是阿绮,她的头发还能生长,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她的血液也在流动,可是再也不是那个女子了。”

  “她成了尘艳郎最完美的作品。”

  尘艳郎却将她交还给了这位白城主。

  按照于观真对原主人的认知,诚信为本这四个字基本上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阿绮真的是唯一一具火血傀儡,那她一定非常重要,说不准还藏了什么秘密。

  怪不得未东明会带他来看这一样藏品,单是阿绮身上透露的线索,就抵得上于观真自己瞎找上一两年的功夫了。

  然而这一刻,于观真的心却慢慢提起来。

  作为一个脱离俗世近十年的囚犯,未东明展现了过佳的自我管理能力。

  在这点上,不管是于观真还是莫离愁都望尘莫及,把自己差点整死的年轻人暂且不提,就连于观真当初都是得到崔嵬的援手才稍微安稳下来。可未东明不然,被困的几年似乎完全没能让他与人世间脱节,甚至于与人际交往的能力也没有半点退化,能屈能伸,接受了所有现状。

  这让于观真对他产生了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很高兴未东明带着自己直接闯入缥缈主人的世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产生深深的忌惮。

  既然未东明真的这么了解尘艳郎,说明他们的关系一定不差,那么对方帮助自己的动机就值得怀疑。

  对了,动机——

  于观真忽然开口道:“你当时要我站在楼梯口,就是在忌惮阿绮。”

  他当时能将整个大厅都收入眼底,如果有人打算搞鬼,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不错。”未东明饶有兴趣地对他眨眨眼,意味深长道,“我想知道阿绮还听不听你的话,如果不听,那她动手的时候,我可没办法知晓白城主到底掌握了多少火血的秘密,总要给自己留个后手。”

  原来如此。

  想挖出尘艳郎的秘密,还有什么会比尘艳郎本人更方便,未东明在试试他这个假货能有几分真。

  再者就是火血的弱点,赤霞女的办法好比中药,需要漫长的治疗来彻底根除,未东明能随时随地找到机会开溜。

  这威胁比起尘艳郎来实在微不足道,阿绮是一具成功的火血傀儡,意味着尘艳郎很有可能在十年里从阿绮身上找出火血的弱点,那么除了销声匿迹的尘艳郎之外,最有可能掌握弱点的人就是阿绮现在的监护人白城主。

  因此未东明不单是在试探于观真这个缥缈主人到底有多真,还顺便借机摸摸白城主的深浅。

  这才是他最初对白城主客气的原因。

  奸猾!

  于观真脑海之中闪过这个形容词,他略有些复杂地看着未东明,大概是从自己抛出橄榄枝那一刻,这位九幽君就已经想好了计划跟后手,跟这种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些能出名的人果然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看来你不仅仅只是觉得有趣。”于观真低声道,“还想从中得到一些便宜。”

  未东明丝毫不以为意,并没有任何被看穿的窘迫,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你找你的人,我找我的东西,并无任何冲突,公平交易。”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对你而言,能杀死的朋友才算是好朋友,否则就是威胁。”

  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塑料友情。

  于观真一时无语,他当然没有指责未东明的意思在,不过在不在意是一回事,看不看得出来又是另一回事,这样的摊牌无非是想告诉未东明一件事:咱们俩半斤对八两,你有本事,我也不傻,别想随便玩心眼。

  莫离愁仍然没能跟两只老狐狸对上脑回路,他仍然还沉浸在方才的话题里,压根不打算加入他们的打哑谜环节,于是诚恳地说道:“如此说来,他们伉俪情深了?”

  未东明“哈”了一声,笑道:“也许曾经是,姓白的能为她跪三天三夜,阿绮也能为他做出牺牲,然而如今……就难说了。”

  “难说?”莫离愁困惑道,“是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