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132章

遂钰陪萧韫坐在御花园的雨中,听断断续续他诉说许多有关父王的事情。皇帝本不是个喜欢说话,情绪外露的人,却在得知死讯后比他这个做儿子的还要崩溃。

从御花园再到玄极殿,一路不知走了多久,久到遂钰以为这路永远都走不完。

从中断的早朝起,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说的人精疲力竭,听的人更不好受。

萧韫几乎是力竭昏睡过去的,遂钰很少这般用尽心思安慰一个人,明明他以前才是被保护的那个。

走出玄极殿透气,肩胛的酸痛令他倒吸口凉气。

“公子,你如果……”葛桐顿了顿,望着遂钰平静的脸不知该说什么,想要表达的话,也在见得神情后通通咽了回去。

遂钰淡道:“如果难过就狠狠哭一场,是吗。”

葛桐明显是哭过了,眼眶红肿状若核桃。

“他们喜欢看我们南荣氏狼狈的场面,自以为暂时将我们踩在脚下,我们便永远翻不得身。”

“哭有什么用,号丧能将人哭回来吗?”

“把眼泪给我憋回去。”遂钰冷道,语调染上几分威胁。

“葛将军,这是军令!”

“若让我看到西郊大营有人闹,有人哭,一律军法处置,违者杖十,扣一年俸禄。”

“因鹿广郡之事扰乱军心者,可就地处置不必汇报。召集佐领及以上官职的将领来王府议事,所有师爷都要到场,我们要在回鹿广郡前,先行拟划新制,将军规下发各处。”

战况不会等待一个残破的鹿广郡修复,敌人就像暗夜之中的魔鬼,用獠牙死死啃噬最薄弱的地方。

星也河畔历历在目,父王的叮嘱遂钰未敢遗忘。

南荣王府并非坚不可摧,但南荣军的精神会永远带领着所有人的意志。既然治军出现纰漏,就该立即更改。

历年的弊病一朝东窗事发,需要解决的不仅仅是各方势力的缠斗,还有混迹在军中的龙蛇。

从现在起南荣军若仍以先前的仁慈治军,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对敌人心慈手软,才是真正捅向同胞战友的利刃。

是人都有扛不住的时候,近几日遂钰也算是想明白了,萧韫向他示弱无非是想他就在大都,至少大都还在皇帝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他只要一日在玄极殿,一日便是玄极殿的人。

遂钰开口道:“陶公公,陛下已经睡下了,吩咐御膳房炖些清淡的汤水,待会我们一起叫醒他,看着他吃下去。”

“是,是是。”陶五陈连忙点头,招来小太监快步向御膳房走去。

雨幕之中,有人提灯缓慢而来,不顾雨渍沾湿衣袍,气定神闲好似散步。

“大殿下。”遂钰站在檐下淡道:“陛下已经歇息了,若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你要回鹿广郡?”

萧季沉胸有成竹地笑道:“恐怕很难。”

遂钰:“是又如何。”

“南荣王遇难,父皇伤心不已,我这个做儿子的自然要为父皇分担些许。”

“鹿广郡,我陪你去。”

遂钰语气听不出情绪,嘲讽道:“恐怕殿下前脚刚走,后脚皇后娘娘便得被贵妃囫囵个吞了。”

“不见得吧。”萧季沉终于走到遂钰面前,他用伞遮住遂钰眼前的光,神态姿势一举一动像极了萧韫。

论相似,遂钰现在觉得似乎萧季沉更类萧韫,不过谁也学不会萧韫那般一意孤行蛮横霸道。

这人身上带着的懒散掩盖住了沙场腥风血雨,让人轻易忽略了他也是个驻守边关多年的将士。

他也去鹿广郡?

遂钰心底浮现出了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勾唇对萧季沉并不那么恭敬地行了个礼:“臣便先恭贺殿下将东宫收入囊中。”

“萧鹤辞如何得到太子之位,想必没有人比将军更清楚,即便如此,你也要待在玄极殿吗。”

四下太黑,萧季沉又背对着宫灯,遂钰根本看不清萧季沉的表情,但他语气中的好奇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明晃晃摆在两人之间,想忽略都不行。

遂钰道:“若殿下再多问几句,明日我便该做殿下的长辈了。”

萧季沉无奈,决定放过南荣遂钰不再盘问,况且这也并不算为难。只是他没见过亲人离世还能如此无动于衷,泰然自若安排军务之人,难不成在宫里住的人都心硬如铁?

“南荣军是死了主帅,并非全军覆没。军中能人颇多,近年来也培养了一批能够担得起大任的武将。朝中这群人不为了大宸日后忧虑,却惺惺作态地为南荣王府日后考虑。”

“像是当我南荣遂钰是死的。”遂钰垂眼自嘲,后退几步与萧季沉拉开距离,说:“既然他选择你作为皇帝,又让我辅佐你。”

“大殿下,尽早安排人手保护皇后娘娘,没有后顾之忧方可上阵杀敌。”

“保护母后?”萧季沉想了想。

不见得谁保护谁吧。

趁机会整顿军备,亦可振奋将士们的士气,南荣军需要全新的规则。

遂钰看着萧韫吃下汤羹,在萧韫欲言又止中离开,他知道萧韫想说什么。萧韫想他留下,却知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完成。

生者在世受诸般权力禁锢,这幅枷锁紧铐感情,死后豢养着一切的牢笼轰然崩塌,只剩最纯粹的追悔莫及。

萧韫对南荣明徽的感情得到释放,拖垮了紧绷的神经,与聪妙皇后相关的人陆续逝去,最终只剩原地徘徊,紧紧攥着记忆不放,孤家寡人不过如此。

回王府途中,葛桐坐在马车里说:“很少见陛下如此伤心。”

“他对父王……比我对父王感情更深。”遂钰喉头滚动,掀起车帘透气:“他硬撑着不想交出我,世家群情激奋,就算是九五之尊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势,那也是无数人推着他,拥护着他,利益之间牵扯瓜葛才能登临帝位。”

就算日后南荣王府被排除叛国的嫌疑,但只要叛国的帽子扣在头上,便很难再被洗刷。萧韫不想南荣明徽落得如此境地,而世家看清皇帝的意图,更步步紧逼。

“没有任何一位皇帝敢认定,他这个皇帝永远不会被人拉下去。”

制衡被打破,再找新的支撑点太难了。世家们如此自信,甚至捏着消息故意在早朝宣布,无非是想打得所有拥护南荣王府的人措手不及。

若是南荣遂钰能在朝堂和谁闹起来就更好了。

“我们不能给董氏机会,首先得查清楚为何遇袭。”遂钰沉声。

“王府许多暗线还能用,此次世家的情报证明,除了鹿广郡内部有叛徒之外,其余各地仍然正常运作,葛桐,我们要相信父王与兄长多年经营。”

失去元帅的南荣军,若没有人立即挑起重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被瓜分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王府留下的不仅仅是几十万骁勇善战的军士,还有打造刀枪剑戟的军器所。军器所才是最核心的地方,工匠研制的各类武器图纸乃是无价之宝。

“统计我们的军器所还有多少,工匠伤亡如何,之前研究的火铳虽不能量产,但单兵作战极佳。”

“带来大都的有几把?”

葛桐:“共十把,公子。”

火铳,以火药为引,填入特殊打造的弹珠之中,锻造特殊发射弹药的管筒,原理类似于弓弩发射的弹置机关。

南荣军很久之前便着手研究火铳制造技术,只是进展缓慢。特制精铁难以大批量采购,哪怕是开采也极其艰难,努力了七八年,也就只能稳定每月制造三把有余。

遂钰进入军中带兵,首先便将军器所特别为火铳设立的火器司要了过来。如今仍以刀枪为战,火铳在战场上固然能调转局势,却需大批量投入才行。军资军备紧张,仅能维持用以打仗的粮草以及部分兵器损耗,遂钰接手萧韫给的那些田产银号后,一直用自己私库里的银子供着火器司的花销。

“见过苍蝇搓手吗。”遂钰冰冷道。

“现在各地的军阀正等着我们南荣王府落败,急哄哄地冲上来咬一口。”

葛桐一拳砸在厢壁,愤愤道:“既如此便得给他们一巴掌!”

是啊,遂钰舌尖抵着牙齿,直至咬得出血,血腥味弥漫口腔,才咽下血水说:“那么我们就把他们的皮撕下来,看看整个中原军备究竟是谁做主。”

自从南荣明徽离京,遂钰断断续续住在玄极殿,每隔七八日才回一次王府。葛桐去西郊大营召人,他只身从侧门沿着小路走去书房。

南荣王素有文将之称,闲来无事好书法,家中所子女,除了遂钰都被他教导过。遂钰那一手字写出来,南荣王见与皇帝过分相似,无论见多少次都气得要命,后来也就不执着教遂钰习字了。

南荣遂钰,要冷静。

遂钰仔细整理思绪,将白日朝臣们的言语通通梳理一遍,直至头脑发胀,眼眶滚烫。

“呼……”

他缓缓吐出口浊气,肩膀微颤竭尽全力控制呼吸,血液从脚底涌至脑门,彻骨的寒意迸发开来,从得知父兄遇难到处理军务,不过只是整日时间,但他却觉得像是过了几百年那么久。

总要有人站起来承担一切,若今日率先支撑不住的是他自己,那么便是将所有烂摊子留给萧韫,而萧韫遇见与聪妙皇后有关的人与物从来都忍不住。

就像星也河畔南荣明徽目送战友离去,属于他们的记忆随着时间缓慢被尘埃覆盖。萧韫也怕与聪妙皇后共同拥有的时光消散,就算是抓住最后那么一丝记忆亦弥足珍贵。

皇帝也不过是凡人而已。

遂钰仰头竭力忍耐眼角即将无法抑制的湿润,将比黄连还苦的痛楚完整咽下。

脑海中一遍遍思索父王教给自己的治军之道,从桌下使劲拖出一个大箱子。箱子用牛皮覆盖防水,遂钰席地而坐,轻车熟路开锁。

总结成册的治军要略整齐摆放,署名是南荣明徽。

要略之中有一本着重强调军纪严明却可酌情放宽,遂钰找到那部分内容,趁着烛光仔细阅读,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书页之间掉,墨迹逐渐晕染开来,连带着视线模糊,他听见寂静之中突兀的啜泣。

天蒙蒙亮,王府议事厅人头涌动,众军士扎堆站着,师爷们愁眉苦脸,与葛桐关系好的凑过去询问四公子如今打算如何。

葛桐烦躁地踹了同僚一脚,带着管家扭头去后院了:“我去看看公子。”

管家跟在葛桐身边边走边道:“公子回府便回王爷书房待着,问吃饭也不肯,我们也不好问,还请葛将军劝劝,王府上下就靠四公子撑着了,这……这不吃饭也不行啊!王爷临走前叮嘱过,一定要好好照顾公子。”

葛桐来到书房前,正欲抬手敲门,门却自动从里头打开了。

遂钰神色如常,沉声:“都到齐了?”

“是,休假的也都被属下一并从家里抓来,现在都在议事厅坐着。”

葛桐顿了顿,咬牙强忍哽咽,行礼道:“请世子移步前厅。”

南荣王府王位世袭,长子继承。长子故,次子承袭。封王需朝廷降旨,世子可自行传位

“参见世子。”

议事厅内众军士齐声跪拜。

遂钰坐在原本属于父兄的方椅中,放眼望去,目光从所有人头顶掠过,直至晨光熹微第一缕洒进厅堂。

“行了。”

遂钰淡道:“都坐吧,找诸位来是为商议军备如何分配,制定新的军规。”

语气不容置喙,并非商议,而是通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由德高望重的那个率先道:“听凭世子吩咐!”

“属下等听凭世子吩咐!”

与此同时,第一声鞭响唤醒沉睡的皇宫,早朝如期而至。

董岩在朝堂上又递交一份最新情报,愤怒道:“陛下,此乃南荣王府勾连西洲叛国证据,来往密信皆在其中,还请陛下过目,严查啊!!!”

潮景帝掀起眼皮,示意将奏折呈上来。

陶五陈快步走下台阶,从董岩手中接过奏折,才送到皇帝手中,皇帝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将其朝着董岩砸过去。

萧韫冷笑道:“鹿广郡离大都甚远,董卿消息倒灵通,快马日行千万里。”

董岩环顾四周,御史台立即跪倒一片,连带着六部之中也有人上前附议。

“南荣遂钰身为南荣王府之子,定然知晓许多机要,还请陛下严查南荣遂钰!将其关押至天牢!”

“哦?”萧韫笑了,勾唇道:“那么众卿家觉得由谁审讯为好。”

“自然是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办案。”有人说。

董岩恭敬道:“还请陛下裁决!!!”

潮景帝指尖把玩白玉扳指,面上不见怒色,慢条斯理道:“爱卿所说南荣遂钰,朕记得前几年不是已经死了吗。”

“南荣府嫡幼子南荣遂钰的棺椁,也已经由南荣王府带回鹿广郡,何来南荣遂钰?”

萧韫顺手将早已准备好的圣旨抛出去,圣旨骨碌碌从台阶上滚下去,恰巧在董岩面前展开。

董岩瞳孔微缩,猛地抓住圣旨,在场众臣意识到了什么,有人倒吸口凉气,失声。

“这是……之前那道,那道南荣遂钰死了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