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49章

翌日,日上三竿。

回宫后萧韫便直入御书房,遂钰被抬去自个小院。

“我睡了多久。”

遂钰被越青叫醒,按照太医的叮嘱,他必须得在午膳前将汤药喝光。

他反复用勺子搅拌着满满一碗的汤药,热气氤氲着带来苦涩的药香,直至越青劝他:“公子,早喝晚喝都得喝,从鹿广郡连夜赶来的两位大人还候在院子里,等着见公子呢。”

遂钰抬头:“什么?”

“先前世子提过,葛副将被王爷派来负责公子安全,葛将军日夜兼程,公子前脚回宫,后脚人便到府上了。”越青盯着遂钰将最后那点药底喝光,接过空碗,顺手把压苦味的蜜枣放在遂钰腿边。

“不仅是葛副将,还有个没练过武的大人,姓左。”

遂钰含着蜜枣,在越青的帮助下侧身,将身体的重量交给软枕,说:“叫他们进来。”

手执折扇的年轻男人率先踏入内室,神色自然地环顾四周打量房内摆设。随后是身着素衣,眼神锋利,身材魁梧,遂钰曾在朝内匆匆见过一面的葛桐。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从南荣府走出的将领,身上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书卷气,像是大哥那样,只是站着,便觉学识渊博,可与之交谈。

“公子,这位是王爷为您挑选的侍卫。”越青介绍。

“葛桐,左云卿。”

南荣军中能升至副将者万里挑一,至少参与上百次大型战斗,斩敌至千。此等英才只做侍卫,难免屈才。

而……

遂钰将视线挪至左云卿身上,此人一双桃花眼,给遂钰的印象倒像是戏文中描写的山中狐狸,他避开左云卿的眼睛,视线越过他的肩膀,遥望院中落满枝头的麻雀,斟酌道:“左兄的名字我没听过,敢问是在军中担任何职。”

“在下是王府幕僚,动武嘛,自然不如葛将军,却可为公子百无聊赖时说几个笑话逗趣。”左云卿弯眸笑道:“皇宫甚是无聊,公子带着我,定不会觉得无趣。”

遂钰:“……”

一位将领,一位幕僚,不知道的还以为遂钰要被鹿广郡委以重任,大胆弑君,登基篡位。

遂钰自认还承受不住这么重的礼物。

葛桐要做侍卫便已令他匪夷所思,现在竟还送来幕僚,生怕萧韫不多想吗。

遂钰看向越青,越青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她接到王爷亲令,的确是将此二位大人介绍给公子。

“葛将军是沙场以一敌百的悍将,委身我这里做小小侍卫着实屈才,待有机会,我会修书一封请父王将你召回鹿广郡。”遂钰道。

葛桐当即行礼朗声:“王爷珍视公子,属下以保护公子安危为荣。”

“沙场固然凶险,但刀剑肉眼可见,比不得公子身处朝堂,朝中所有人都看着我们鹿广郡行事,公子年轻,即便有越青姑娘在身边商讨,在陛下面前做事,总归还是要小心些。”

“因此,临行前,王爷将左大人安排进京的队伍中……左大人,你踹我做甚。”葛桐话音突然哽了下,扭头冲左云卿道。

左云卿收回脚,笑而不语。

队伍?

遂钰愣了愣,“什么队伍。”

按照兄长当日所言,应是葛桐一人前往大都,怎么还有队伍?

“父王还有让别的人来大都吗?”

葛桐脸色微变,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朝着左云卿使眼色,左云卿像是没看到他求救般,笑容愈发浓郁。

折扇在手中转了圈,张开又合上,“公子是陛下身旁行走,此事此时不说,也瞒不了多久。”

“公子也知道,陛下对巡防营下手,无非是巡防营中饱私囊,军费都到了勋贵口袋里。就像是赈灾,上头发下来的银子层层剥削,到了民间,百姓连口热粥都吃不上。”

“鹿广郡有自己的耕地,但也并不能满足战时军需。朝廷已经连着三年没能给予各大军营足够的粮食,西边的军营早就闹开了,目前我军粮食尚还能支撑几月,但若真正与西洲开战,恐怕……”

开战消耗军资,百姓生计也会难以维持,届时饥荒四起,有人饿死易生疫病,两国交战好似拔河,谁先撑不住谁先倒。

“所以大哥回京并非养伤,其实是筹措军资。”遂钰道。

葛桐:“我军之所以能够百战不殆,除了将领与军士作战实力强横外,后备不可忽视。”

“鹿广郡基于南荣王府而立,属于前朝皇帝赐予的封地,我们在自己的地盘建立完备的军防,自然比那些镇守关卡的世家更得天独厚。但相应的,也会遭受世家们的排挤。”

鹿广郡是封地,但归根结底,更像是蛰伏在大宸内的,独立的国。

或许是因为鹿广郡对大宸的影响太过庞大,以至于无人敢于将其摆上台面议论。

这是第一次有人将鹿广郡完全摊开来告诉遂钰,你背靠的并非只是外姓亲王而已,这是能够有机会掀翻大宸的一代军阀。

遂钰喉头滚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抬头说:“二位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我这有南方进贡来的好茶,若不嫌弃,还请收下见面礼。”

南荣遂钰手里的东西,自然都是价值千金的玩意。

或者说,不好的东西根本到不了他手里。

越青从库里取出包装精致的茶盒,葛桐认出那是进贡的制式,犹豫着没敢收。反倒是左云卿,笑着收下,还坐在一旁拆开盒子瞧是什么茶。

左云卿说:“我与葛将军既来公子身边,身份便是侍卫,公子如何使唤身边人,便如何差遣我两即可。”

“世子身边的窦岫也是副将,但副将若不是正职的将军,在军中便也不算什么要紧之人。王爷正是看中葛将军,才将他送来大都。”

“早便听闻左大人字字珠玑,如今看来,着实是个舌战群儒的好苗子。”葛桐心眼实,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话不像是夸人的话,但表情十分真挚。

“不过公子放心,世子在京中,军备之事定能解决,王爷的意思是,公子不要参与府中事宜,以免陛下疑心。”左云卿将茶盒放在小几上,笑道:“屋内药香甚浓,听说世子动了家法,不如公子顺势修书送回王府,告世子一状。”

左云卿言语并不避讳南荣栩世子之身,想必与南荣栩也有些渊源,遂钰心中存着疑惑,精神却容不得他再多问。

他弯腰咳嗽几声,越青以为他是被风吹得难受,快走几步正欲关门。

“公子的意思是,他累了,叫我们都下去。”

左云卿悠悠起身,冲葛桐做了个请的手势,并向遂钰笑道:“公子病中无需多思,忧虑易生郁结。”

“行了,葛将军,想问什么也得等公子睡醒再说。”

“越青姑娘,还请带我两去侧院,我与葛将军的行李放在房中还未收拾,对了,带来的书都还好吧。”

越青没见过左云卿这种自来熟的同僚,也可能是她离开鹿广郡太早,未能结识更多行事风格迥异的人。

她踮脚看了看遂钰,遂钰正低头整理睡得凌乱的被褥,答道:“二位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就住在我隔壁,请随我来。”

入夜。

遂钰趴在床边有一口没一口地用膳,御厨熬制的肉糜确实好吃,可他却没什么胃口。

萧韫觉得再这么吃下去,遂钰迟早得饿死,于是端着碗强行灌了几口。

遂钰最见不得萧韫强迫自己用膳,梗着脖子都吐了,不偏不倚,全部吐在龙袍上。

“放肆。”皇帝说。

“我呸!”遂钰骂骂咧咧,要是他能动,谁还待在玄极殿。宁愿在府中受大哥教训,也不要面对萧韫这张令人恼火的脸。

他若不答应萧韫回宫,恐怕萧韫得当场疾病发作,将他什么时候住进玄极殿的事情抖搂出来。

皇帝没生气,反正南荣遂钰给他脸色瞧的次数多了去,他淡定地脱掉龙袍,胡乱丢在角落,重新盛了一碗较为清淡的菜汤,道:“听说你身边新多了两个侍卫。”

“怎么,陛下想见?”遂钰问。

“方才进门,他们站在门口同越青聊天,好像是如何针对峡谷作战的部署。朕觉得有趣,站在树下听了会。”

树下,遂钰想了想,院前的树便只有长在墙根旁,歪歪扭扭长进石头里的歪脖子树。

他嘲笑道:“陛下听人墙角,说出去有损龙威。”

龙威?

萧韫捏起遂钰尖尖的下巴,咬牙切齿又眼中含笑:“朕在你这天天丢人,龙威能吓得了你吗?”

遂钰装聋,将萧韫的话当放屁。

葛桐不善言辞,左云卿能说会道,相处了几天,遂钰逐渐与二人熟络起来,葛桐闲暇只是练武,越青跟着学了几招,缠着葛桐求指教。

左云卿丹青极佳,遂钰要他画鹿广郡,左云卿三下五除二,画了几条碧波游鱼,送给遂钰临摹。

遂钰没画几条便觉得无趣,左云卿对着遂钰练过的书法若有所思。

“公子这字放在市面上,倒能卖些钱。”左云卿评价。

遂钰:“价值几金?”

左云卿比了个五。

遂钰眼前一亮:“五个金币?”

不不不,左云卿说:“五个铜板。”

遂钰:“左兄在王府也是如此作风?”

府上幕僚们没合起伙,将你套进麻袋,丢进巷子里打一通吗!

“我原本便是你兄长骗进王府充数的,与其说是幕僚,不如说是混吃等死,靠着王府的供给活命的小民而已。”左云卿俯身,恰巧闯进遂钰面前灿烂的日光中,身披金色,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我与南荣栩是同窗好友,他唤我云卿。四公子称世子为兄长,为何非要一口一个左兄唤着,倒不如直接叫左侍卫。”

遂钰弯眸,笑得开心极了,“兄长的兄弟,便也是我的兄长。”

“那便以云卿哥哥称呼如何。”

左云卿心中顿时舒畅了,也跟着遂钰一块笑。

“此称呼平仄起伏,押韵非常。”

“四公子当真是冰雪聪明。”

“比起我大哥呢。”

左云卿用折扇敲了下遂钰的脑门:“南荣栩是个榆木脑袋。”

“二哥呢,二哥一定很聪明吧。”

左云卿嫌弃道:“臭烘烘的武将,别学他。”

……

潮景帝觉得不太对劲,具体也说不上究竟是哪令他不舒服。

一切的一切,好像得追溯到南荣栩入京,又或者更晚一点,具体时间无法追究。

明明御前行走带伤坚持办差,坐在御书房一本正经地处理奏折,心情也不错,偶尔还会哼起不知名的童谣。

童谣没调,很难说是遂钰自己五音不全,毕竟琵琶弹得挺好。

遂钰似乎没有从前那样黏人了,萧韫意识到。

潮景帝从如山的奏折里抬头,问:“你唱的是什么。”

遂钰正在浏览以御史台为首,参自己随意殴打巡防营要员的折子,都过了这么多天,怎么还咬着不放,随口道:“云卿哥哥教的鹿广郡的民歌,好像是什么长调演变而来的。”

云卿哥哥……

萧韫蹙眉,云卿哥哥又是哪里来的哥哥?

“哦对了,云卿哥哥说元宵花灯很漂亮,我们约好去城外放荷花灯,他说鹿广郡有荷花灯祈福的习俗。”遂钰双手捧着下巴,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我们下午做了些鹿广郡才有的糕点,你要是待会饿了,差人去我院里取些来尝尝,不过也不要多吃,做得少,我还要给大哥送一份呢。”

萧韫抿唇,脸已彻底黑了。

年前问遂钰过年有没有时间同游,遂钰说政务繁忙没空闲暇。除夕后问遂钰要不要在京城各处转转,遂钰当耳旁风。

现在不知道哪里来了个什么哥哥,没认识几天便将遂钰哄得心思乱撞。

皇帝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是,他是真没见过,没见过皇帝也会被拒之门外。

千里之外。

年轻将军提着敌军将领首级,朝着远方狠狠啐了口唾沫,瞬间被灌了一嘴的凉风。

南荣臻累得腿肚子都在打颤,偏这次是父亲后方督战,想就地躺下狠狠喘几口气都不行。

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南荣臻短暂判断了下东南西北,扯着嗓子朝北边骂道:“南荣栩!你这个混蛋!以后不要让我再替你收拾烂摊子!”

“他骂什么呢。”

隔老远,南荣王便看到自个儿子插着腰骂骂咧咧。

军师笑着说:“二公子像是在抱怨世子将他塞到涂涂关打游击。”

“西洲人不善平原作战,老二跟着他那个不着调的师父,学的便是平原行军,后来留在草原戈壁,仗自然打得顺手,更觉得西洲人是傻子。”南荣王无奈摇头,骂道:“从来都不知道他大哥是为他好。”

“而且。”

南荣王迟疑片刻:“他的朝向也不是北部吧。”

军师:“南边。”

南荣王顿觉丢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傻儿子。

军师催促亲卫:“快去将二公子叫来,就说王爷觉得此战甚好,要特别嘉奖他。”

特别嘉奖二公子。

嘉奖二公子分不清东南西北,回府家法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