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48章

萧韫:“擅自决定他人生死,世子有问过遂钰吗。”

声音太平静,南荣栩听不出萧韫语气中的喜怒,但比起南荣王府,身为一国之君,恐怕更没有权利左右遂钰的命运。

“难不成如今幼弟困顿京城,是南荣府之过?”南荣栩寸步不让,反问道。

此话欺君,满室皆是瞧不见的刀光剑影,萧韫讶异南荣栩为遂钰出头的勇气,大过狂悖以下犯上之举的愠怒。

毕竟,南荣王府蛰伏多年,若非时常恭敬谦顺,皇室早已扶持他姓军候防患未然。

“你们……”

遂钰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竟不知在何时睁眼恢复清醒。

太医院妙手回春是假,房内有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吵闹惹得病患心烦是真。

南荣四公子心肝脾肺都是虚的,连气都没力气生,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端。

“宫里药材比府中丰富,想来还是回宫修养最佳。”萧韫来得匆忙,身上氅衣未脱,与南荣栩对呛令他烦躁不已,一时体温上涨,后颈已细密的出了汗。

南荣栩寸步不让:“军中军医应对皮外伤比太医院更熟练,陛下离宫已久恐怕不妥,臣即刻护送陛下回宫。”

“世子”

“你们。”遂钰勉强睁眼,在兄长与潮景帝同样投来目光的瞬间,无语道:“都给我出去!”

他想对萧韫说滚,但实在提不起力气单独喊他的名字。

萧韫二字,对他来说永远那么沉重。

兄长对自己使用家法,无非是想让他想清楚,究竟是继续做皇帝身边的走狗,还是回到鹿广郡做他的南荣四公子。

南荣四公子有许多选择,代替兄长们照顾父母承欢膝下,或是从军守卫边疆保护百姓。

无论是哪个,于他而言都是不错的人生。

遂钰眨了眨眼,在兄长充满歉疚的眼神中,勉强勾勒出一个不算快乐的笑容。皮肤在药物的作用下,像是被烈火灼烧,他无法抑制那份痛觉,亦无法想象兄长那份难以言明的愤怒与悲伤。

其实在没遇到萧韫前,即便跟在太子身边做陪读,遂钰的际遇也没那么好。

仍旧会被私自克扣食物,住着漏风的房间,只是从馊了的饭菜变成没有油水,仅仅能填饱肚子的糙米。

萧鹤辞更在意遂钰站在他身边,穿着是否体面,是否能成为他足够炫耀的物件。

是啊,物件。

过足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再度回忆起那段太学时光,好像其实也没什么可报答萧鹤辞的。

但情感太复杂了,撕扯着遂钰摇摆不定的立场,若非萧鹤辞救他,他会死在那个冬天。

若非萧鹤辞救他,他根本不会困在充满凛冽风雪的大都。

即使塞外酷寒更胜一筹,但那里有他望而不可及的广袤天空。

萧韫比南荣栩离遂钰更近,将遂钰反复变换的神色尽收眼底的同时,他决定不再与南荣栩进行无意义的对话。

于是他跳过南荣栩,不容置喙道:“回宫。”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悄然从副都统府中驶离。

“你没必要同我大哥呛声,其实他也根本争不过你。”

“将今日之事放在朝堂,便是南荣府大不敬,陛下有权惩处臣子。”

“既然我向你求了那道圣旨,便不会离开大都。”

麻沸散的药效彻底过了,遂钰疼得睡不着,痛意像是被什么人揪着头发撕扯头皮,他声音颤抖,说话一句比一句轻。

“大哥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死了也得撒进河里随波逐流,只是……”他被萧韫抱在怀中,鼻翼间萦绕着皇帝脖颈处若有似无的茶香。

最近萧韫在喝熟普洱,那是与清茶截然不同的气味。

醇厚,悠长,带着一缕岁月沉淀的木质香调。

“只是什么。”萧韫胸腔嗡动,沉声道。

遂钰咳嗽几声,略微有些哽咽,但很快调整过来,云淡风轻地说:“生在大都,死在鹿广郡,好像这一生都被除自己之外的人安排妥当了。”

“南荣儿郎死后火化,那是因为他们在敌人心中,是无法战胜的将军。”

是难以横渡的江河,难以翻越的高山,难以从百姓心中连根拔起的信仰。

所以敌军盗取他们的尸骨,极尽羞辱,企图动摇边沙军心,破坏他们心中那远如天神般仰慕的存在。

“我呢。”遂钰缓慢道:“我不是。”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南荣遂钰是谁,好像在他们心中,南荣隋才是南荣王真正的儿子。而南荣隋早就不在了,南荣遂钰取代了南荣隋。”

遂钰喘不上气了,缓了缓,听着马蹄哒哒的声音,暗自数着并不算快的心跳。

这么些年,萧韫唯一的好处,大抵是愿意耐心听他的想法,遂钰很喜欢这种不被打断的感觉。

因为在遇见萧韫前,根本没人听他说话。

“所以我死在哪,都不会动摇南荣府的声望,反倒是我活着,才极有可能拖累南荣府。”

“尸骨埋在哪不重要,萧韫……如果我死在你前头,我恐怕还是得遵从族规火化。”

萧韫边喂遂钰温水润喉,边问:“为何。”

遂钰仰头,眼睛亮晶晶的:“因为我只有这幅皮囊,如果哪天你不高兴,扒了我的坟,看到一具被虫子啃食过的,腐坏的尸体。”

“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恶心吧。”

“等到那时,你就不会再记得南荣遂钰这个人了。”

“南荣遂钰只有这幅皮囊足够出众,如果只剩骨头,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纪念的价值了。”

萧韫扶着瓷杯的手微顿,“你觉得朕是因为你的容貌才留你在玄极殿吗。”

皮相,远比品性更直抵内心。

遂钰没说话,马车内安静了一瞬。

最是帝王无情,遂钰不信萧韫会有真心,或许他有,但遂钰却并不认为那个人是自己。

没人会愿意赌浪子回头,妄图抓住君心的人,往往输得最彻底。

“再吃些罢。”萧韫长叹,从手边小碟中捻起参片,放在遂钰唇边碰了碰。

待遂钰张嘴,参片入口,原本平缓行驶的马车猝然朝着左边倒去。

萧韫来不及抓住遂钰,杯碟连带着人在车内翻滚,遂钰后背狠狠撞在门框之下,恰巧抵着扶手,他仿佛听到自己绷紧的那根弦发出响亮的嗡声。

紧接着。

啪!

断了。

……

“回陛下,刺客已斩杀,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萧韫:“将人押送至大理寺,切勿声张。”

“……刺客。”

什么刺客。

遂钰眼前漆黑,但认出那是常青云的声音,还有萧韫。

不知意识究竟停滞了多久,但他能确认的是,背部方才堪堪凝固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黏腻且湿漉漉的,他顺着腰向上摸去,低声说:“伤口好像裂了。”

萧韫拧眉,掀起半边车帘正欲叫人,下一秒被遂钰拉住宽大袖口,“我想看看。”

“看什么。”萧韫明知故问,立即猜到了遂钰的想法。

遂钰:“那些刺客。”

萧韫:“不行。”

“我伤口裂了。”遂钰说。

“朕去叫太医。”

“所以我想看看。”

萧韫:“……”

二者之间没有逻辑关系,只是遂钰好奇而已。

寒意凛冽,实在不适宜病人吹风,萧韫将遂钰按回被窝,遂钰又不死心地探头。

反复几次,萧韫压低声音道:“你想干什么?”

“好奇而已。”遂钰说。

他意外萧韫会突然出宫,也初次见刺客当街刺杀。

皇帝出巡或是抵达某个地方,身边乌泱泱围着一群人,禁军将皇帝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着,刺客还未近身便被斩杀,因此,遂钰没有机会真正瞧见刺客究竟是何装扮。

“一个脑袋两只胳膊两条腿,没什么好看的。”

是吗?遂钰微微眯眼,注意到萧韫不动声色地用手按住了离他最近的车帘帘角。

常青云侯在车外,马车不太隔音,遂钰声音稍微高点便在黑夜中明显过头了。

没过多久,车帘掀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苍白憔悴的脸。

“常将军。”遂钰说。

常青云:“公子有何吩咐。”

“宫闱内外由禁军执掌,陛下简装出宫,为何仍遭刺客偷袭 。”

刺客大多是签了生死契的死士,通常很难抓到活口,尽管巷中尸横遍地,但不难从萧韫的语气中察觉,这次是抓了活口的。

除非皇帝故意露出破绽,引蛇出洞。

禁军统领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但也并非完全不善言辞,他没接遂钰的话,转身催促属下尽快清理,“我们不会在此处逗留许久,血腥刺目,公子体弱还是回车里歇息为好。”

目光所及之处,遂钰看到被长枪钉在草垛,砍断双手奄奄一息的刺客。

禁军熟练地将他后槽牙拔下,避免他咬破藏在唇齿的毒药。

血顺着墙根,像蜿蜒的溪流,漫无目的游走的小蛇。

嘀嗒,嘀嗒。

“别看了。”

萧韫捂住遂钰的眼睛。

“你……是为了抓这几名刺客才出宫。”

遂钰笑笑,“如此,臣是跟着陛下遭了无妄之灾,倒不如继续在府里将养。”

或许是某种期待落空,遂钰也想不出这种期待究竟是什么,他看到萧韫的瞬间,甚至没盘算如何同大哥坦白。

他想,原来萧韫也会出宫来看我。

可现在满地的尸体告诉他,醒醒吧南荣遂钰,潮景帝那么工于算计的人,若非没有切实的好处,谁能劳动他大驾呢。

他缩回脑袋,看着萧韫并未打算辩解的面容,轻轻哈了口气,说:“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