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50章

鸡鸣未起,葛桐便起身在后院晨功了,他站在越青门前叫人,连叫几声都没收到回应,倒是左云卿施施然推门,倚在门框旁,抱臂道:“葛桐,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晨功,越青为了躲你,都跑去公子那院住了,又不是在军中,你那套约束手下的习惯,也该改改。再说,我们与越青同级,都是公子的侍卫,别总指挥人家。”

葛桐:“保护公子怎能懈怠,若不练得强壮,万一遇到”

“万一遇到危险情况,也轮不到我们挡在公子身前。”左云卿打断葛桐。

南荣遂钰成为巡防营都统,身后是将他推进那摊浑水的潮景帝,无论是谁,想要对南荣遂钰不利,或是算计,都得掂量潮景帝的态度。

质子的靠山并非家族,而是皇帝,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皆令人感到惊讶与诡异,或许消息传到鹿广郡,南荣王也得重新评估情势。

左云卿道:“今日公子伴驾,葛兄可在院子里打一整日的拳。”

葛桐:“……”

“我嘛。”左云卿懒洋洋打了个哈切,调转脚步回屋,道:“我要睡足一整日。”

遂钰伴驾不是常事,只是手头事务多了巡防营,难免对御前行走的差事多有疏漏。巡防营一应事务的交接,于从未接触军营的遂钰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战。

并不是所有带兵的将军都有机会上战场,多得是驻守城防一辈子,没碰过大小战役的将领,这些将领俗称武将中的“文官”。

将领们多数擅长案头工作,例如书写日常练兵事宜,组织军营活动,然而只是这些便已占据他们大半年的时间。

管理一队兵与带领一个营,事宜繁琐程度,犹如小溪见江河。

因此,类似于南荣军之类的,参与战役的军队,后勤分配与管理的将领远远超过上阵厮杀的人数。

禁军亦是如此。

常青云负责皇帝安全,而与他平级的同僚,更多负责的是禁军后备,以及周旋军营与京城各个势力的关系。

萧韫:“账目而已,朕又不是没教过你。”

遂钰趴在贵妃椅之中,手边放着盛满炙烤柑橘,橘络都被仔细剔除了,然而遂钰没心情吃。

巡防营的账目太完美了,乍一看,天衣无缝。

遂钰用笔勾画着觉得有异的账目,就像是户部那几日呈递西洲来访的过往文书,明明知道其中没几句话是真的,却仍旧得硬着头皮全部看完。

看账,萧韫倒是教过,但遂钰不喜欢学,拖拖拉拉好长时间,如今早就忘光了。

萧韫手执词本,笑道:“不如朕帮你看几本。”

遂钰不看都知道萧韫一定面露嘲笑,为了少得不能再少的面子,他昧着良心,低头拉长音调:“不行”

虽是被萧韫强行推上都统之位,但这也是遂钰唯一的,能够自立门户的官职。

做御前行走,除了小心谨慎伺候皇帝之外,当差无需动脑,只要按照皇帝说的做便是,皇帝下命令,发布文书各处传达到位即可。

朝廷年节休沐,会一直持续到二月底,这是潮景帝一年中最好的休息机会。

这个时候的萧韫,大部分时间用在品阅诗词,欣赏歌赋之上,这也是遂钰最想逃的时候。

萧韫休沐,意味着他将无时不刻地面对这张脸。

更要命的,大概是被大哥打得下不来床,只能趴在床边或是贵妃椅上打发时间。

皇帝去哪都着人将他抬着,半夜起意观月,轿辇带着遂钰,皇帝自个在侧边行走,遂钰觉得丢人,又因不能动而无可奈何。萧韫乐得见他面露羞耻却无处可逃,愈发变本加厉。

遂钰主动提出想回府休养,消息递是递出去了,但南荣栩没给回信。

左云卿给遂钰出馊主意,就说自己病入膏肓,快要被大哥那几鞭打死了,临死前想再见大哥一眼。

“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快马加鞭进宫接公子回府。”左云卿已然一副马到成功的表情。

越青持有不同意见:“世子会再打公子一顿,丢出去沿街乞讨的!”

左云卿:“南荣栩这个人,看似铁面无情,实则内心软得跟豆腐似的,一碰就碎,只要多卖卖惨,要什么不给。

回想那日南荣栩毫不犹豫扬鞭的情景,遂钰心有余悸地想:打得那么干脆,心软?不见得吧……

正月十四,太医院为遂钰例行请平安脉。

敷药用的瓶瓶罐罐摆了一箱,太医拿出白色小瓶晃荡晃荡,将瓶内的淡黄色液体倒进药碗,再取另外一盒的白色药粉两勺,紧接着又拆开不少高矮胖瘦不同的药品,看得遂钰眼花缭乱。

这些天,药都是萧韫亲自帮遂钰上的,皇帝不习惯伺候人,涂抹时用力不当,疼得遂钰龇牙咧嘴。

他几次想找越青帮忙上药,再不济,左云卿也行啊。

奈何萧韫看越青不顺眼,更不允许左云卿进内殿,提及左云卿就要生气,像是成心和遂钰反着来。

遂钰想问皇帝,你是不是看我们鹿广郡来的都不顺眼,没找到好机会,不敢问。

萧韫坐在遂钰床头,询问太医:“他恢复得如何。”

“回陛下,公子身体虽有虚亏之症,好在每日汤药按时服用,只要在伤口愈合期间,仔细保养,切勿觉得痒便动手挠,佐以祛疤的药膏,不日便可恢复。”

“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萧韫脸色微变。

太医:“公子若能多出去走走,锻炼锻炼身体,就更好了。”

遂钰:“……”

这些做大夫的都是跟谁学的说话大喘气!

太医端着药碗话落不久,萧韫身体微倾,遂钰心说不好,连忙用手肘死命按住萧韫垂在枕边的袖角,同时抓住萧韫的手,说:“我渴了,要喝水。”

萧韫:“陶”

“他们推门进来有风。”遂钰示意自己裸露的后背,“你去拿。”

病人得捧着供着,萧韫无奈,起身绕过屏风取水,遂钰连忙低声请太医为自己上药。

待萧韫端水回来,遂钰大刺刺地霸占着整个床榻,已经没有他坐的位置了。

每年元宵,朝廷会专门拨款定制大量形状各异的花灯,从郊外行宫沿路装饰至大都城内。

只有这个时候,全城才会陷入一种持续且漫长的,热闹非凡的气氛中。

潮景帝开放夜市,给了无数商户赚钱的机会,但热闹繁华也仅仅只存在于固定的坊市,若是家离得远的百姓,通常不会轻易前往集市采购。

而为了庆祝元宵节,朝廷与客栈酒楼合作,会开放一批价格低廉的厢房用于接纳过往游客。

厢房价位不同,百姓可根据自身财力选择适合自己的。

留在集市中的人多了,商贩便也愿意在节日前往集市,久而久之,这种模式会形成良性循环。

遂钰也终于在被萧韫大清早叫醒,忽然意识到筹备军资之事,自己似乎也能帮上一些忙。

然而未及他再多想,门外脚步匆忙,虽刻意压着声音,但人多了,脚步声总是隐瞒不住的。

陶五陈带着几个小太监,将江南新进的衣物,成箱成箱地抬进玄极殿。

赏灯的衣服到了。

宫女们将衣服一件件展开,熨烫平整,流水席似的,展示给皇帝看。

萧韫觉得眼前一亮的,宫女便将其放在遂钰身前比划,外袍便直接穿在遂钰身上,遂钰转个圈,萧韫摇头或是点头。

半个时辰过去,遂钰累得满头大汗,萧韫手指拂过盛放发簪的饰匣,随口道:“青玉称你,却不够华贵。”

“宝石难得,但太过俗气。”

遂钰干脆道:“去院中折一枝红梅戴在头顶,岂不喜气?”

他不想出门,乐得抬杠。

如果皇帝因此生气就更好了,元宵节遂钰还能和越青他们一起围着暖炉吃涮锅。

萧韫:“陶五陈,去折。”

遂钰:“……”

灯会入夜观赏才更漂亮,皇帝打算天幕降落后出宫。

在此之前,晨起十几道写着加急的折子送进宫,挑选好遂钰赏灯的衣物后,萧韫便折去御书房处理公务了。

没过多久,遂钰也晃荡着跟过来,随手抽了本奏折打开,大略浏览后,又拿起另外一本。

半晌,问道:“内阁递发正月休沐的文书,没送到御史台吗?”

整整二十三本奏折,全出自御史台之手。

上至世家,下至地方七品官员,甚至是功爵之家的诰命夫人七十大寿,也没能逃过御史台的口诛笔伐。

“王大人为孙氏举办寿辰,多添了一例猪头肉,此乃……”

奢靡?!

遂钰大惊,那王大人向来以忠孝闻名,无人不知其甚是孝顺母亲孙氏。

作为寒门的王大人,自掏腰包为家贫学子建立免费书院,为朝廷输送不少人才,而王大人的母亲孙氏,更是以身作则,创办女子书院,请名师指导,教授女子立身的本事,在百姓之中声望极佳。

还有

“南荣王之子,南荣遂钰殴打朝廷官员,此官员至今缠绵病榻,实乃大罪。”萧韫念道。

“南荣大人也有四份奏折,就别可怜别人了。”

遂钰面无表情地从萧韫手中夺走奏折,三下五除二撕得粉碎。

他喜欢看御史台参朝臣的折子,轮到自己身上便不大乐意了,遂钰没在御书房多留,由陶五陈身边的小太监搀扶回院子,进门便听到葛桐为军资发愁。

“军资之事,或许我有办法。”遂钰等着小太监走远,示意葛桐关门,轻声道。

葛桐:“公子有办法?”

越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难不成是那个铺子?”

遂钰点头,接过越青事先煮好的梅子汤,一口气喝了小半碗,继续道:“潘谓昙手里握着不少铺子,他送了我几个,开在京城的铺子,进货出入,里头的门道颇多,管理铺子的掌柜都是好手。”

左云卿道:“这是别人送给公子的铺子,会不会有些不妥。”

“潘谓昙几次三番在我面前提及商路,大约是想攀着王府,护送他们的货物在关口进出。”遂钰道。

潘谓昙见遂钰并未归还钥匙后,很快在着人送来这几家铺子的账本。

几位管理账本的掌柜往遂钰面前一站,每页账目都能清晰明白地告诉遂钰,这批货从哪进,在哪出,毛利多少,库存消耗与坏账又有几分。

这是潘家十成十的诚意。

遂钰能力有限,不能彻底满足军中所需,但能缓解大军半日困顿,也是好的。

“趁着今夜出宫,还请云卿哥哥回府询问大哥意见,若他觉得可行,我便立即将潘谓昙约出来吃酒。”遂钰想了想,又说:“待巡防营的账目查清,或许能连带着揪出各地克扣军资的官员,届时,我们鹿广郡也会因此受益。”

左云卿觉得不妥,劝道:“财帛动人心,公子此举,恐怕会惹得许多人不快。若只是皇帝的旨意,贪腐不查也罢,或是交给他人,切勿将自己搅进浑水。”

鹿广郡早便是他人眼中刺,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十倍放大,小心翼翼多年,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

遂钰失笑,他倒是不在意被刺杀。

直至今日,萧韫都并未真正撤掉隐藏在他身边的暗卫。

当初聚集在府外的暗卫,因南荣栩入京而悉数撤掉,但这些人并未立即归队,反而全部跟在遂钰身侧,那日萧韫带遂钰回宫,沿途遭遇刺杀时,遂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们悄无声息,但偶尔会在遂钰要求下露面,遂钰认得他们的身材。

这些人像是萧韫安排在他身边的影子,时刻约束着他的言行,也更方便萧韫监视遂钰的动向。

他能在南荣遂钰不在身边的时候,时刻掌握南荣遂钰的动向。

唾手可得,如探囊取物,就像是……南荣遂钰整个人都是他的所有物。

遂钰厌恶被监视,很明显,葛桐也注意到了暗卫的存在。

遂钰问:“葛大哥这几日发现了几名暗卫。”

葛桐对遂钰突然的提问并不意外,沉声道:“共八名,他们两两成队,十二个时辰轮流值班,其中有高手五名,每一队保持有一名高手存在。”

“按照公子如今的情势,并不是件坏事。至少能让皇帝了解公子为他办差的危险,公子若实在无力成为皇帝手中的剑,卸下重担也会更容易些。”

遂钰诧异,这些年一日日地熬着,他也只知道有五名以上,还都是越青告诉他的。

葛桐只来了几日,便已摸清楚他们的规律。

“期初入伍,属下被分去做哨兵,后来又被选拔入前锋小队,侦查反追踪都会学过。京城这些暗卫并未刻意隐瞒行踪,发现他们不是难事。但大内隐藏着许多高手,公子那夜回府,皇帝刻意出宫,也是故意给那些暗杀者机会。”

皇宫高手如云,刺客并不会选择在暗卫与禁军熟悉的环境下手,唯有抓住皇帝难得出宫的机会,即便有风险,领头的不下令,背后催促他们下手的势力,也会铤而走险催促他们尽快完成刺杀。

得手的几率与风险并存,一旦刺杀成功,朝廷将瞬间陷入混乱,即便失败,也仅仅只是失去几条无关紧要的性命,值得铤而走险。

要想绕过暗卫与潘谓昙合作,也是令遂钰颇为头疼的问题。

“若此事能成,后续与潘家的合作,便由王府出面,公子身在京城,自保为上。”左云卿唰地展开折扇,扇面泼墨两个大字

就寝!

稍晚,御膳房送来鲜蘑菜心与几道开胃小菜,粥是由鸡汤熬制,米粒开绽烂熟,既有肉的鲜香,也保存了白米独有的味道。

遂钰难得想盛第二碗,还未拿起汤勺,便被萧韫按住碗说:“今日食少些。”

遂钰投向给萧韫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萧韫:“夜市好吃好玩的很多,怕你吃饱了腾不出胃。”

毕竟眼前这位公子哥,是会吃撑后,躺在床上因胃痛无法入眠,而暗自生气的主。

那个时候的南荣遂钰,无论碰见谁,都像是一点即爆的炸药桶。

遂钰眨眨眼,啊了声,觉得萧韫说得有理。

于是乖顺地放下碗筷,用茶水漱了漱口,“我们走吧。”

在遂钰很小的时候,曾跟着嬷嬷在元宵节偷偷出宫玩过一次。

嬷嬷在浣洗局有个相熟的同乡,负责浣洗局日常采买。为了让遂钰看看外边的天地,嬷嬷带着遂钰躲进采买用的桶中,由同乡带出宫。

浣洗局出宫采买的期限为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遂钰还得继续钻进桶里,跟着那些货物一起回去。

小孩子看什么都新奇,麦芽糖粘在嘴里,甜腻腻的味道在口腔中绽放,非常喇嗓子。

嬷嬷为遂钰置办的新衣裳虽不够华丽,甚至是最低劣的粗布做的,但于当时的遂钰而言,亦是珍贵的礼物。

穿新衣的习惯,延续至今日。

现在,遂钰身上的衣料绣着金线,由技艺最精湛的绣工所出,一匹万金之数。

但那年元宵的快乐,却再也无法复制。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大多不坚牢固。

进出入宫无需记档,策马扬鞭已是寻常,遂钰便不再喜欢京城中的热闹繁华,转而待在小院远离喧嚣。

马车内摆放着几枝红梅,暗香萦绕,遂钰掀起车帘,远处比火焰还要浓烈,犹如天神降世的金色灿烂的光,霎时直射而来,瞬间恍地他眼睛疼。

遂钰不得不闭了闭眼适应。

倏地,他听到萧韫说:

“朕小时候曾带人赏过花灯,他说花灯是骗小孩的东西,只有小孩才喜欢。”

“后来长大了,他又说花灯是大人喜欢的东西,不许小孩喜欢。只是大人不放心小孩在家,不得不将小孩带去灯会。”

萧韫笑笑,指着远处酒楼顶端的巨大玉兔花灯,道:“我们去那。”

“那个人是谁?”遂钰好奇。

萧韫答:“一个……很怕孤独的叛逆小孩。”

“不过比起你,还是差远了。”

他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