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47章

伤痕令遂钰无法平躺着休息,他趴在床边死死盯着萧韫,萧韫的手拂过他的额头,鬓角,眉心以及鼻梁,掌心遮蔽着他的视线,他睁着眼,光影闪烁,难以聚拢的意识,令他逐渐分不清白天黑夜。

体质原因,遂钰受伤并不留疤,骨骼的曲线优美地掌握着脊背的起伏。萧韫目光在他散落的发丝打转,整个卧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当啷

院首将刺激穴位的银针统统收进空碗,碗又丢进盛满消毒药水的银盆里。他擦擦手,不合时宜地开口道:“正如陈大夫所说,公子所受只是皮外伤,但这些年内里亏虚,近日所食汤药不多,病症来势汹汹,想来是公子近日劳累,常不在宫中,营养滋补没跟上。”

遂钰饮食跟着皇帝走,但多是萧韫迁就遂钰的口味。皇帝早年重油重盐,半夜批奏折喜欢食些辛辣或是酸爽的提神。

自从有了遂钰,一切以清淡,食物本味为主,日子越发过得健康。

陈继从旁瞧着,心中觉得陛下待四公子未免太关心过头,他抬头朝着世子的方向望去,南荣栩同样神色复杂。

遂钰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到最后自己也不知在梦中还是梦外。

近日的心力交瘁,以及始终压在他肩头的重担,终于前后脚地将他压垮了。

遂钰攒着的全部力气,在见到萧韫的瞬间爆发开来,但也仅仅只是那么转瞬即逝的时间,气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是陷入沉睡还是昏迷,太医上药时一动不动,呼吸起伏频率不高。

从前是只有萧韫一人在遂钰床头站着,如今也有了与遂钰血脉相连的人同处一室。

南荣栩绞了帕子帮遂钰擦汗,对杵在旁边像跟柱子似的萧韫熟视无睹,他是遂钰的兄长,有责任照顾遂钰,而萧韫算什么呢。

想到那种板上钉钉的荒唐的可能,南荣栩不敢说出口,只能心中暗自猜测,好像他不将话说出来,那些荒唐背德的事实便永远不复存在。

他无法像寻常人家的大哥那样,小弟受了委屈便直接提刀去人家家中讨理。

南荣王府世子,做的风光,也做的憋屈。

如果这个人不是皇帝,或许南荣栩还能理解一二,然而萧氏皇族始终是扎在鹿广郡心中的刺。遂钰与至亲分隔的最初那几年,王妃抑郁度日,险些丧命,南荣王提枪上阵身陷囹圄厮杀不殆,整座南荣府陷入难以转圜的困顿。

如果让南荣王得知挂念多年的幼子,竟在帝王宫殿如入无人之境,而帝王也给予他唾手可得的权势。

而这份权势却并非常理所得,南荣氏满门武将,青山埋忠骨,若遂钰甘愿为阶下臣,或许,南荣王会毫不留情地杀了遂钰以正家规。

并非遂钰一人忐忑,南荣栩从决定前往大都起,人还没从鹿广郡起身,便已对与素未谋面的小弟见面的事情心生不安。

对下属,可以以将领之姿。对同龄,南荣栩向来长袖善舞。而遂钰是他流落在外的家人,性格如何,喜好怎样,他对他一无所知。

尽管越青时常会传信,带来有关遂钰的事情,但书面哪能如真人生动。

事实上,大都的情况比南荣栩想象的还要糟糕。

皇帝想大刀阔斧地削弱诸臣兵权,先拿巡防营开刀。起初南荣栩以为遂钰是傻乎乎撞枪口,然而宫宴上与燕羽衣正面交锋,明显是早有准备。

不会武功,体弱多病,皆在剑锋既出,锋芒毕露之时荡然无存。

那是潮景帝惯用的左手剑法,而遂钰明显是右利手。

皇帝在遂钰身上下足了功夫,让遂钰变得比皇子还像皇子。

南荣栩手指沾着遂钰的血,心中既痛又恼,越青说遂钰请皇帝旨意,明明有那么多办法,他却独独走上一条与任何都不相干的路。

“只要遂钰还活着,那道旨意便永远作数。”萧韫俯身从南荣栩手中抽走帕子,丢进盆中说:“天亮前,遂钰若仍未清醒,朕会带他回宫。”

会带他回宫?

帕子被水浸润,鲜艳的红逐渐与清澈融合,像是一缕带着颜色的烟被长空吹散。

南荣栩放在遂钰枕边的手收紧,平展的被褥紧紧皱起,旋成裹含无边怒意的“漩涡”。

南荣栩咬紧牙关,太阳穴突突直跳,正欲开口。

“……萧韫。”

遂钰一声虚弱,忽然打断了他酝酿的怒意。

或者说,像是海上更大的风暴平息了因潮汐而升起的浪潮。

湮灭的只是那道毫不起眼,泛着白色泡沫的波浪。

更深更无法预测的风暴,裹挟着天雷与漩涡一道降下。

像是神的惩罚。

遂钰声音又轻又低,但萧韫听得很清楚。

“疼。”

遂钰又说。

他闭着眼,明显已经神志不清了,当全身的力气用来抵御痛楚,精神便会极速衰颓。

搭在床边的左手缓缓摸索着,似是寻找什么。

萧韫想上前查看,奈何被南荣栩挡着。

略带着薄茧的手触碰到柔软,像是悬崖求生的受难者抓住了救命稻草,遂钰的手攀着那道温暖。食指先触碰到指尖,然后是第一节骨节,第二节,以及纹路并不明显的掌心。

南荣栩的手被遂钰抓得发白,他眼皮微颤,紧紧回握遂钰。

须臾,遂钰轻轻哭起来。

像战败的小兽,亟待依偎着什么,才能重新鼓起勇气面对一切。

南荣栩:“遂钰,别怕。”

遂钰:“萧韫,我害怕……”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

南荣栩倏地抽走右手,而遂钰条件反射紧追着向前扑去。

砰!

“小心!”

萧韫横跨一步,扬手推开南荣栩,难容也许不可控制地向后方倒去,而遂钰也不偏不倚恰好落入萧韫怀中。

两人的体重化作双倍冲力,潮景帝后脊狠狠撞在床柱上,连带着打翻新端上来的铜盆。

热水霎时倾洒,萧韫反应极快地将遂钰护在怀中,用脊背挡下所有滚烫。

哐当!

铜盆内的滚水全部扣在萧韫身上,而后顺着身体的弧度落地,咕噜噜向前又滚了半米。

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下人低着头不敢看,窦岫倒是反应快,但没跑几步便被越青拉住了。

越青死死抓住窦岫,摇头示意他不要上前。

院首负责皇帝康健,照顾不好变得掉脑袋,老人的胡子抖了抖,一向精明的眼睛顿时变得惊慌,连声道:“快来人,快来人!”

“快取井水来!”

“烫伤须得立即用冰水降温!陛下!还请陛下脱掉外衣,让臣为您处理伤口!”

萧韫摇头淡道:“无妨。”

若是夏日被一盆水浇上来,确实该尽快医治。但如今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穿得厚,尽管仍能感受到滚烫,却并非不可忍耐。

萧韫自信分得清烫伤。

他低头查看遂钰的情况,他不敢碰遂钰上过药的后背,只能架着遂钰的胳膊,遂钰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呼吸急促且呓语。

“不怕。”萧韫摸了摸遂钰的额头,发现遂钰有点发烧,继续说:“有朕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太难看了。

南荣栩觉得可笑,遂钰根本不是想握住他的手。

他想要的是潮景帝的。

重伤几近晕厥,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并非是至亲。

反倒是将他困顿大都数年的君王。

他牵住他的手的时候,他能感受到遂钰的颤抖,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心翼翼。

就像是捧着什么昂贵的宝石,就像……像南荣栩当年情窦初开面对褚云胥,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褚云胥的回应。

害怕却又期待,挣扎与踟蹰不前并行。

遂钰在病中都那么小心翼翼,这些年面对皇帝,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南荣栩眼见萧韫将遂钰重新放进床榻,并用薄被盖住他的身体。

“南荣之子,死后会按照族规火化,骨灰撒在鹿广郡外的星也河中。”

“陛下可知这是为何。”

南荣栩声音冰凉,缓慢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推开窗。

寒风凛冽,化作刀刃擦着他的颧骨冲入温暖内室。

袖口翻飞,南荣栩总算找到几分冷静,他回身与萧韫对视。

“南荣一族人才辈出,武将皆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陛下入南荣军中历练前一年,南荣府设于星也山的族冢被敌军偷袭,盗取数百忠骨,悬挂城头挑衅。”

“后来南荣王府便不再土葬,所有南荣儿郎身后事从简,不再入冢,亲友吊唁三日后立即火化,撒入星也河,自此以魂继续守护边塞。”

南荣栩抬起手臂,食指指向遂钰。

“他也不例外。”

潮景帝调转脚步,掀起眼皮,声音听不出情绪波动,道:“你在威胁朕?”

“不。”

南荣栩:“臣不信陛下不知此规矩。”

“只是不敢承认。”

“让宫里的人叫他遂钰公子,刻意忽略他南荣府四公子的事实,企图磨灭南荣隋的存在,甚至不惜一切的,让他死心塌地留在大都,陪着你耗光一生。”

“人生短暂,陛下又知自己能活几年?”

“……”

萧韫瞳孔微缩,很快,他看到南荣栩眼中了然的笑。

是,他能有多少年,他霸占着遂钰本该灿烂的年华,肆意享受他的青春年少。

他为他铺路,为他筹谋,将他的一切记挂在心上。

而南荣遂钰真的在乎吗。

提及死,遂钰总是淡淡的,甚至笑着对萧韫说:“魂归故里,你入皇陵,而我活着在大都,死了总得回家吧。”

“萧韫,你与至亲埋在一起,而我也想长眠在故乡的土地。”

南荣世子洞察人心,即便试探帝王之心乃大忌,但当他看到萧韫表情稍纵即逝的凝滞与错愕,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因此,南荣栩从容不迫道:“若陛下真为遂钰考虑,至少在他骨灰撒进星也河前,活着看一眼鹿广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