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呲。

  飞船对接口打开,连接通道升起,气压舱门交换气流,一个坐着电动轮椅的人在入口处现了身。

  “林客!”

  伊利亚见到来人很是高兴,他粉白色渐变的发丝都雀跃起来,瑰丽漂亮的眼睛流转着淡淡的光韵。

  “我好想你!”雌虫扑上去,蹲下来,半抱半揽,兜住林客的肩膀。

  林客坐在轮椅中,就像无数普通平凡的人类一样。或许是久病不愈的缘故,他的皮肤有些苍白,眼下也常有乌青。

  林客任由伊利亚抱着自己,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偏过头,对他轻声说:“好久不见,伊利亚,你吃了很多苦。”

  伊利亚眼睛愉悦地弯起来,他冲林客笑得纯净:“没关系的,林客,我很开心。”

  林客推动右边扶手上的触摸屏,驱使轮椅向前,他来到休眠舱旁,双手撑在两旁,坐直身体,去看舱里面的钟易。

  钟易依旧紧闭双眼,对外界的反应毫无知觉。

  林客有些感叹地说:“他这幅样子,倒也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不同。”

  伊利亚睁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瞳仁发亮地看向林客:“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将钟易的‘理智’放回去了?就跟他之前吩咐的一样。”

  听了此话,林客勾起苍白的嘴唇,没有看向伊利亚,用平稳的声调说:“抱歉,我暂时还不想那么做。”

  “什么?”伊利亚绕到林客对面,隔着休眠舱,从另一端去看林客的脸,“你什么意思?之前钟易明明吩咐过,等他回遗迹,你得把一直保管的‘理智’放回他的身体。然后,他会指挥遗迹出战,征讨那个戴特!”

  林客摇了摇头,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力量突然从半空中出现。休眠舱上方突然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像传送阵似的,露出星河宇宙,而就在这时,那口子里突然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朝休眠舱伸来。

  就在此时,林客打开了休眠舱,让那些手将钟易抓住,拖回裂口之中。

  伊利亚眼睁睁地看着钟易的身体被带走,他下意识要去追,可却发现自己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林客!你背叛了我们!”他猛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此刻才露出真正的意图。“你要把他带去哪?”

  林客无所谓地笑笑:“别慌,我只是跟戴特做了个小小交易,并不妨碍大局。实际上,戴特已经得到了钟易的心脏,现在他更想要钟易的肉身,而我将身体交给他后,他会帮我打开虫族与人类之间的通道。”

  伊利亚意识开始昏沉起来,他死死咬着自己嘴唇,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道我们要打败戴特,你却还把钟易的身体给他……”

  “我只是利用了戴特而已,反正就算多了副身体,戴特也是必死。你还不明白吗?当钟易一开始布置好一切时,我们只要等着胜利的结果就行。而我,不过是在此之前,利用戴特为自己的心愿谋了点机会。”

  “林客!钟易没有布置过这些,你这是背叛!”

  “别太死板。”林客淡淡地笑着,“你还记得,我有个弟弟吧。”

  “我要戴特帮我打开人类和虫族之间的通道。就是为了让他过来,我要亲自照顾他。”林客平静地看着伊利亚,如是对他说。

  伊利亚失去力气,摔倒在地上。

  林客驱使轮椅移动到伊利亚旁边,弯腰拉起雌虫的胳膊,继续自顾自地把话说完。

  “说到底,这项计划我也参与设计了,又怎么能算得上背叛呢。”林客扭过头,透过舷窗看幽静深邃的宇宙,眼神放空,“是我替他把费宁从宇宙里弄出来,我没日没夜守在仪器旁边,尽心筛选,千辛万苦收集齐费宁的意识。然后,又为他选了个最合适的身体。”

  “虽说……杀死戴特的执行者是费宁。”林客说到这里,叹气似的,笑着摇摇头。

  “费宁本来只需要面对钟易被剥离出去的力量,现在又要亲手解决那具被戴特挤占的身体,这对他而言或许有些残忍……”

  林客低头看着昏迷中的伊利亚安静的脸庞,雌虫的脸饱满而有弹性,纤长的睫毛卷曲翘起,呼吸平稳细小,就像是熟睡中的孩子。林客忍不住伸出食指,用指背刮了下伊利亚的脸颊。

  他眼神怀念,喃喃说道:

  “不过……对我而言,这样值得。”

  人类被迫进入太空后,庞大的太空基地为他们提供生存空间。不过太空基地有一部分也不是那么美好。在这个时代,唯能力和有用论至上。如果那些正统的作品也算作艺术的话,在太空基地那样制度森严的地方,其他边缘的艺术只能算小众爱好,尤其是非正统的音乐。林客和他弟弟的父母就是因为搞反叛音乐,卷入纷争中,双双丧命。只留下他和弟弟相依为命。

  林客和弟弟寄居在太空基地最底层F21区,一个污水横流,遍布管道的巷道。休息间就像是鸽子笼,一间叠着一间,一家挨着一家。每家分配到的空间满打满算不过四平米,左右两边用一道薄薄的隔板划出私人空间。门就由一道帘子拉起,保护他们这些底层人脆弱可笑的隐私。

  公共生活区无时无刻都很嘈杂,炒菜做饭、洗澡、烧水、上厕所、刷牙……干什么的都有,乒乒乓乓的动静里,时常少不了争吵和脏话。一到夜晚入睡,热闹就更大,打嗝放屁说梦话构成入睡交响乐。

  所以一到睡觉,林客有个习惯,他必须将他瘦小的弟弟紧紧抱在怀中才能安心。他的弟弟那么小,浑身都是细瘦的骨头,一到夜晚,被嘈杂的动静吵得睡不着,就会顶着两个硕大发光的眼睛,用脆生生的声音喊哥哥。

  每次一听这两个字,林客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总会陷下去。他比弟弟年长八岁,已经呈现少年人的体态,胳膊成长得更加有力,也能将弟弟揽得更紧。

  忽然,弟弟那边的墙板“砰”地一声发出巨响,声音窝在四平米的小隔间里散不出去,惊天动地一般,不住震着余波。

  林客立刻眼神戒备地盯着发出动静的墙板,浑身紧绷起来。他能察觉到怀中的弟弟瑟缩一下,揪着自己的领口。

  “唉……”林客揽着弟弟瘦骨嶙峋后背的手向上移,按住他毛茸茸的脑袋,往自己身前按了按。

  他眼神微动,低声叹息道:“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那我就永远不离开你……”他听见弟弟的声音响起。

  黑暗中,林客眼神软化下来:“我还得一直照顾你到死啊。”

  “不可以吗?”

  林客笑了一下,捏住弟弟的鼻尖:“小拖油瓶。”

  -

  林客想让林得上学,虽说在太空基地有义务教育,但那远远不够,学到的知识只够应付一些基础工作,他想要林得懂得更多,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对这个宇宙认知更深刻。

  于是林客不断打工,白天在星艇维修处兼职,午休时去琴行教两小时琴,傍晚去夜市卸货,晚上去角斗场当安保维持秩序。

  那天他结束上午的班,刚走进琴行,发现门口和往日有些不同,似乎是多了张海报。他仅扫了一眼,只记住好像是太空军乐团巡回演出,小提琴独奏还是什么,他不关心。

  反正那与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事情。他探头看向最里面的琴房,学生已经坐在琴凳上等他了。学生跟弟弟年龄相仿,穿得更好,皮肤有光泽,头发也乌黑顺滑。学生父母比他们住的好一点,稍微有点钱,也想往上爬。就送孩子来学钢琴,为了能在他人生履历上多写一笔陶冶情操的艺术特质,在今后社会竞争中多添一笔微薄的资本。

  林客看破不说破,反正他只是靠自己父母留给他的一点技术去赚钱,他才懒得对其他人的人生评头论足。

  “您好,请给我伊特耐的……”

  一道清澈好听的声线从林客背后响起。

  “这里没那么贵的牌子。”林客干脆地打断客人,他抬头看去,只见对方带着帽子,从帽露出一点金黄色的头发。

  “你要买琴弦?单根?”

  “对,A弦。”

  林客直接拉开抽屉,拍出一个小盒子:“只有这个。”

  “多少钱?”

  “一百八,你扫那个。”林客指了指桌上一个感应器,“老板不在,你自己刷就行。”

  说完后林客就径自去了隔壁的琴房,他没关门,反正这里的隔音也形同虚设。他抬眼看今天要教的谱子,磨了下后槽牙。

  是《群星之舞》,专门颂赞太空军的曲子。他瞥了一眼坐在琴凳上的学生,今天那孩子看上去格外乖巧。学生要学钢琴迎合主流,只能练习这样的音乐。规整,克制,旋律恢弘且重复。

  林客大概是血液中流淌着上一代的叛逆基因,他讨厌这种无个性的东西。

  “老师……”学生用怯懦的眼神看着他。“您不先示范一遍吗?”

  林客沉默地让学生起来,他自己坐了上去,十指就位后,他轻瞥一眼琴谱,飞速垂下眸。

  与原曲基调完全相反,他按下黑白琴键的一瞬间,带着怒意,廉价的旧钢琴在发出乐音的一刹那,也发出了嘲哳的噪音。他不断地变换节奏,不断将刻板的音乐打破添入自己的色彩。这一刻,他的手指是自由的,是不被谱子束缚的,他也是愤怒的。

  他想起那张海报,十指更加用力地砸向琴键。

  为什么,迎合主流的站在聚光灯下,而受父母牵连的他们,就只能做阴沟里的老鼠。

  为什么。

  “老师……”他的学生被震慑到了,喃喃说出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师这样演奏,完全不按谱子来,带着不要命地狠劲。

  一滴汗从他额上滑落到半空,林客猛然收回手,剧烈运动后指尖的肌肉还没习惯静止,不停细微发着颤。

  忽然,门口传来突兀的掌声。

  一下一下,稳定有力地鼓掌。

  林客转头看去,琴房里两个灯泡坏了一个,光线昏暗,琴房外的光线更强烈。那人背对着光,身影颀长,光晕在他身周,镶了一圈边。

  林客这才发现,那个客人还没走。

  而且……

  他仔细看了看这家伙的脸,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门口那张海报,他发现,这人好像跟海报中的差不多。

  “弹得不错,一会演出你有没有兴趣来给我伴奏?”

  林客站起身,走到那金发青年人面前,冷着脸,砰地关上门。

  “那是什么地方,是我想弹就能弹的吗?”林客隔着门,他盯着门背后已经破烂的隔音海绵,自嘲地说,“那种场合,光是更改演出曲目顺序,就得不停报备,不断走流程……更何况是加个人。”

  “这倒也是,那你会来看吗?”门的那边,响起悦耳的声音。

  “没空,我要去赚钱。”

  “这样啊。”那声音有些失望,“本来我还觉得你挺有意思,想推荐你去乐团的。”

  “乐团?”

  林客眼睛瞬间抬起,他猛然打开门,门外更盛烈的光打了进来,就直射在他脸上,那人比太阳还耀眼的金发在他眼前更亮了,亮得发光。

  “你是说太空军乐团?”林客急速呼吸几下,他心脏怦怦跳,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正在给他提供一个向上爬的绝佳机遇。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那个人抽出他的ID卡,轻轻在林客胸前左侧的电子铭牌上贴了下,滴一声过后,那人的信息和地址就传了过来。

  “想好了就来联系我吧。”那人朝他温柔地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你的能力不该埋没在这样的地方,起码不该埋没在这间拥挤的小琴房。”

  那人说完转身,林客感觉左胸前电子铭牌的位置有些发热。他怔在原地,连那个人什么时候完全离开店都没察觉。

  “老师?”学生叫他,把他拉回神。

  林客精神一震,跑出店门,去看门口的海报,他认认真真记着上面的内容。

  “……首席……费宁……”

  -

  他其实是不打算去看演出的。这种宣扬什么内容的活动他一向不热衷,甚至有些厌恶。往常这个点他应该去角斗场,可今天巡演搞得阵仗太过宏大,整个F21区的大多数人都挤去看演出,角斗场没观众不用上班,他今晚可以早点回家。

  林客从角斗场往家里走时,正与人流背道而驰。路过蛋糕店时,他从洁净的橱窗玻璃看见自己像流浪狗一样脏兮兮的样貌,勾起嘴角,有些嘲讽地笑了。这时候没人打扰他,他才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是自己的生日。

  他钻进店里,扫了一圈那些精致小甜点的价格,又装作不在意地退了出来。他想,兜里这点钱,干脆给林得买点肉补充蛋白质,那小子长得也太慢了,发育期营养跟不上,以后会长不高。

  就在他准备走向贩卖合成肉的副食店,他突然听见小提琴一声高亢划过。那一刹那,他脑中居然想象到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从烈焰覆盖的山巅,破空啼出凤鸣。

  他逆着人群行走的双足渐渐停了下来。

  直到停留在原地,肩膀被不相干的人碰撞。

  静静顿了一两秒,他掉转脚尖,跟着人群的方向,朝演出场地前进。

  路上,他听见有人说。

  “我去听过D91区的独奏,这次怎么不一样,听起来更热烈,他好像换了风格。”

  林客眼皮一颤,人群聚在一起,渐渐凝滞成一团,将舞台围得水泄不通。

  他越过重重人海,视线抵达高高的露天舞台,聚光灯集中打在舞台中央,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里,看向那个灯光之下熠熠发辉的金发青年。

  所有人伸长脖子,半张着嘴,那些音符被音响扩大砸在他们的耳膜上。F21区的底层人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他们向往聚光灯之下,就像向往一切纯粹精神的乌托邦,哪怕灯光之外是肮脏腐绣不断滴水的铁管,哪怕听觉享受填不满他们饥肠辘辘的肚子。

  是了,他们甘之如饴。

  林客更是如此。

  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认识到原来这种曲子也可以变得狂野,也可以变得挣扎,也可以变得酣畅淋漓。

  他对上那双在闪耀灯光下更加璀璨的眼,忘记了这是什么派别的音乐。

  音乐就只是音乐。

  演出结束后他去后台找了费宁,费宁一眼就认出了他。

  “你还是来听了。”

  “啊……”林客干巴巴地应了。

  “因为今天听了你弹的《群星之舞》,我换了想法……我突然觉得,再多一些自我表达好像更有意思。”费宁很高兴,他刚下场,颊边还有细密的汗,整张脸看上去亮晶晶的。

  “嗯……”林客垂着眼,他没心思跟费宁探讨音乐上的事,他在犹豫着怎么开口,告诉费宁他想跟去乐团。

  费宁立刻看明白了他的表情,笑着问他是否改变了想法。

  林客点头,有些局促地攥着手:“我还有一个弟弟……我能不能……”

  “当然,把你们的住址给我,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

  得到了承诺,林客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心情有些飘飘然,他没有喝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高兴,他居然感觉有些微醺。没有给林得买成肉,他今天不太想空着手回家,于是他转身走进街口还开着的店,这又耽搁了点时间。

  可此时此刻他太想庆祝了,这是他活了十六年以来发生的最好一件事。

  受人赏识,得到上升的机会,他以后能靠着曾经讨厌过的钢琴和弟弟过上好日子,住进明亮宽敞的房子。

  尤其……今天还是他生日。

  他给自己买了一瓶烧酒,是工业勾兑出来的,很便宜。给弟弟则买了一瓶底部有些沉淀的牛奶,放在特价区,还差一个小时过期。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饮料了,他们只够喝得起这种。

  但当他靠近他居住的那蜂窝般庞大且压抑的建筑时,却敏锐地听见一声孩子的哭泣。

  同时,还有成年人的辱骂,拳脚相加的击打声。

  林客的心猛然一沉,他双腿不受控制地奔跑起来,他仰头看去,发现有不少看热闹的邻居正打开窗居高临下地指指点点。那些人发现他在看,立刻换上一副热心的模样,对他喊着:

  “林客——你弟弟在楼下挨打呢——”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预警,下章小虐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