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广文被应允“提前退休”了。
单位表示,他的账户里每个月都会打来体恤金,让方家不用替钱的事情操心。
方广文从此便坐在轮椅里。因为全身大面积烧伤,他时常会感觉奇痒难耐,但他总会推着轮椅走出房间,到院子里忍受这种痛苦。
陆婉音的骨子里很坚强,这种苦难并不能将她击倒。消极了大概一年,她便重新振作起来。
她小时候学过女红课,于是一边卖糕点,一边开了个裁缝店。
这样下来,竟然真的支撑起了这个家。
她与方广文的感情也并没有受影响,照顾方广文无微不至,每天闭店后会耐心地给方广文擦身体、按摩,陪他说话。
邻居们都说,方广文上辈子一定是修了好福气,媳妇漂亮不说,又能干又贤惠。
方至也觉得如此。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现在的生活好像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他的家庭依旧和睦,除了比以前稍微苦了点。
但是日子嘛,总会越过越好的。
因此,他依旧是那个乐观的方至。
方至时常怀着感恩的心,上天赐给自己如此好的父母,即便有一些不顺,也许只是命数里该有的劫。
他这些对于“乌托邦”的幻想被推翻于高一的某一天。
那天,他不小心听到了父母在房间里的交谈。
方广文问:“小音,钱还剩多少了?够交小至的学费吗?”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的。”
方广文叹了一口气,半晌,试探着开口:“要不……”
话刚出口,就被陆婉音打断了:“你是不是想说找我爸妈帮忙?当年我就说过,我绝不会跟他们要一分钱。”
“我知道……我知道……”方广文踌躇着,“我的工资卡里还有一些,先取出来吧?”
陆婉音又说:“那笔钱是给你做康复治疗的,说了不动的。”
“我知道,可是眼下还是小至上学重要,还是……”
陆婉音走过去把他推到床边,安抚道:“说了我会想办法,你就别操心了。”
后面的内容方至听不清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天真得可笑。
他怎么会觉得现在的生活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呢?他怎么忘了,父亲住院三个多月,加上重症监护室的钱,这些年的积蓄估计早已花光了……更何况,父亲的病需要一直靠药物和康复训练维持。
他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直到凌晨。
陆婉音确实想到了办法。
她几经辗转联系到了一位大学同学,二人合作开了一个小工厂,主要经营甜品。方家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甚至比以前还要好。
陆婉音也越来越忙,常常到深夜才回来。她很久没有关注到方至的学习,直到有天看到了方至不及格的数学试卷。
陆婉音感到有些奇怪,又不愿意给方至施压,只小心翼翼地问,进入高中课程是不是难度变大了。
方至吐了一下舌头:“是呀!我现在上课都听不懂,太难了。”
陆婉音柔声安慰他:“小至,压力别太大,尽力就好了。”
方至趴在她的肩膀上撒娇:“妈,我倒是没什么压力,就是担心你对我失望呀。”他可怜巴巴地望向母亲。
陆婉音无奈地含笑捏了一把他的脸:“妈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方至舒心地笑了。
再之后,逃晚自习成了方至的家常便饭。偶尔事态严重,老师会给陆婉音打电话。
陆婉音询问方至原因,方至便乖乖认错,说自己去网吧打游戏了,并诚恳表示下次一定不会了。
然而没过几天又故态复萌。
陆婉音找方至谈过好几次,都没什么改观,后来干脆想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逼着他学习了。
方至隐藏得很好。偶尔不在学校也是平常的事。
唯一撞破他秘密的,是齐远琛。
那天是程锐的生日,他和齐远琛翘了晚自习,约了几个好友准备在学校附近吃一顿火锅。
那家火锅店在一个巷子里,天有些黑了,弯弯绕绕,路不好找。程锐接到朋友的求救电话,先去接人了,让齐远琛先进去找个座位。
夏夜的空气里嵌着不可抵御的热。
齐远琛带着一身热浪进了火锅店,汗珠挂在鼻尖上清亮欲滴。
“欢迎光——”一声礼貌的问好戛然而止。
方至穿着工作服,站在门口,拿着菜单的手僵住。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还好带着口罩。
但齐远琛显然认出自己了。
齐远琛扫了一眼方至的工作服,眼里划过一丝不解,又看向了方至的脸。
方至感觉那道视线带着刀子,脸颊有种被割破的感觉,火辣辣的。
少年人终究是自尊心极强的。他迅速低下头,指甲抠着菜单咔咔作响。
店里的生意很好,方至低垂着头,被路过的客人和服务员撞了几下,脚步不稳。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最终还是艰难地抬起头,刚要张嘴,门口又传来一阵交谈的声音。
方至呆住了,眼睛都忘记了眨。
齐远琛不会无缘无故一个人来火锅店,只有一种可能——他约了人。
方至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只僵在原地,心跳加快。他无法想象,此刻如果和同学见面,该如何反应。虽然他从不觉得自己可怜,但“被同情”和“被嘲笑”,这两个命题都不是他能接受的。
齐远琛也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他眉心微动,只字未言,转身又推门离开了。
门外的交谈声止住片刻,接着越飘越远,直至听不见。
方至缓缓松了一口气,手心里捏着汗。他像被追到悬崖边的逃犯,此刻忽然被赦免。
*
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方至依旧怀着忐忑的心情。他心虚地瞟着齐远琛,等对方看过来,又快速移开。
一天下来,方至觉得自己都要得颈椎病了。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他又抓着书包偷偷跟在齐远琛后面。
齐远琛家里离学校不远,是一个人走路回家的。
方至缀在他身后两米远的地方,慢悠悠地跟着。脑海里两个小人打得不可开交,一会决定去问个究竟,一会又想随他去吧。
他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一抬头,发现齐远琛离他已经有三四米远了。
他心想着这腿长路走就是快,一边又小跑着跟上去。
保持在两米这个安全距离,方至又开始纠结。
夏日流光走得很慢。云雀惊掠枝头,留下一阵悠远绵长的啼鸣。
方至叹了一口气,摸到口袋里揣着一颗泡泡糖,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便撕了包装纸扔进嘴里。
他踩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不知走了多久。走着走着,视线中突然出现了某个人的脚尖,他反应不及,脚未来得及完全收回,脚掌便落了上去。
他嘴里刚吹出个泡泡,说不了话,只得火速移开脚,一边嘴里“呜呜”道着歉,一边抬起头。
齐远琛便看着眼前人怔愣地瞪大双眼,嘴里吐着的泡泡“砰”地一声破了,随后又慌乱地翻出一张纸巾,背过身去把嘴里的泡泡糖吐掉了。
再转过来时,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齐远琛面无表情地欣赏了一会,旋即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准备跟着我跟到哪?”
方至“啊”了一声,杏眼里闪着摇曳不定的光。
等了一会,也没等到方至的回答或是辩解。但齐远琛不好奇,也并不打算多管闲事。
他正欲转过身,却忽而捕捉到方至低下头有些无措的神情。
和前一天晚上在火锅店里看到的他一样。
齐远琛忍了一会,说:“我什么都不会说。”
方至倏然抬起头。
齐远琛迎着他的眼神,想起了在程锐家看到的小猫。
齐远琛怎么也没想到,因为这句话,他就被这只小猫缠住了。他始终无法理解,方至为什么仅仅因为一个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便能衍生出之后的那么多棋路。
也许正因为无法追根溯源,他才一直无法找到合适、正确的解法。从一开始的“感谢”到后来的“追求”,他步步退,步步败。
而对于这只突然闯入自己领地的小猫,齐远琛偶尔想把他关到门外,却在触碰到他充满希冀的眼神时缩回了手。
直到后来,当这只小猫主动遗弃了他,齐远琛才像把一切都厘清。
这只是方至的游戏,他用他的纯良懵懂和随心所欲编织了一个网,之后功成身退地离开,果决而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