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信靠在浴缸里, 湿漉漉的手抬起,将头发全都捋至头顶脑后,眸中的光影稀朦, 有些出神。

  余光里走来一个人影,他的眼中重新荡起几分清明,视线飘转, 盯上围着浴巾的范寻。

  青白的冷光灯映得这人像个涂了薄薄一层肤色的石膏雕塑,从脖颈到脚踝, 浑身上下的肌肉、骨骼、结构皆是堪称美好的轮廓。

  陆信直勾勾地望着, 脑中闪过两个字。

  弹牙。

  “起来吧,水凉了。”范寻一个老板活成了管家的模样,双手拎着浴巾候在旁边,温柔地看着水中的人, 湿润的发丝垂下落在额前, 整个人顿时多了不少亲和力。

  陆信听话起身, 修长的腿轻松跨出缸沿, 黏糊糊地抱住范寻, 习以为常地被伺候着擦水、吹头发。

  结束后, 他挂在范寻的后背亦步亦趋地跟着回到床前,两人照理躺好, 范寻拿起手机关了浴室和卧室的灯光, 转身将陆信揽进怀里。

  “怎么了?”范寻摸摸陆信干爽的发梢,低头看他。

  刚才“有来有回”过后,这人分明上头得很, 甚至冲动地想打破比赛前本就岌岌可危的禁忌。

  现在虽然看他着粘人又温和, 却从里到外地泛着不可忽视的蔫。

  陆信看着他, 笑笑说:“我们范总简直没有干不成的事儿, 跟你一比,我好像一个小废物。”他懒踏踏地搂着男朋友,吊儿郎当继续道:“要是没生在我们家,估计我上个社会新闻都不用给脸打码,仔细想想还得感谢他们。”

  范寻温热的手掌抵上他劲硕的腰侧,顺手攥住,凑近亲了一口,“你很好,只是不愿意做,你喜欢的事做得一直很完美。”

  陆信轻笑,眼中凝起令范寻熟悉的调笑。

  他知道这人又要说点儿烫耳朵的混话了。

  “那为什么我的增值服务没有你的完美?”他垂眼看了看范寻红润的唇,低声暧丨昧地说:“我分明很喜欢的。”

  范总确实完美,完美得令那一刻的陆信像是被重装系统了一样,脑中干干净净空白一片,要不是深知他男朋友恐怖的学习能力,陆信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背着他补过课。

  范寻摸上他的嘴角,沉声道:“说了,你嘴小。”

  “我感觉问题出在你身上,你反思一下。”陆信断断续续地亲他,对那双柔软的唇颇为上瘾。

  范寻勾着笑意,像是要将人看化了一样看着柔顺的陆信,搂着他的腰身,将这个明摆着故意惹他的细碎亲吻正正经经地深入下去。

  陆信接吻总是不老实,有时搂在范寻后颈的手会若即若离地勾勒他的脊椎线,有时两只手会游离在不同的区域干点随心所欲的事。

  今天他又换了花样,一手揽着范寻的腰,一手摩挲那只放在自己腰上的右手,十指缓慢交扣,随后又不急不燥甚至刻意黏连的滑上范寻的手臂,最终停留在没有戴手表仅剩一条粗糙麻绳的手腕上。

  范寻一顿,焦灼的氛围渐渐冷却下来。

  陆信拉着他的手送到眼前,低头看看自己手指底下那半圈微微凸起的白色伤疤,拇指摩擦着,轻缓呼吸,问他:“你这里,还是摔出来的吗?”

  很多年前陆信就发现了范寻的这个疤,围绕着手腕外侧一半的弧度,最外侧深重,越向内侧越浅,不算均匀,边缘也不太整齐。

  那时范寻只说是摔的,陆信还琢磨了半堂物理课,专门思考到底怎么摔、磕到了什么东西才能形成那样的伤痕。

  今天两人第一次一起泡澡,相对而坐,陆信不老实地把玩范寻骨骼有力的脚踝,玩着玩着,玩出新发现。

  浴室灯光太好,冷白调透过清澈的水面,简直堪比清晰度拉满的滤镜,让陆信清清楚楚地看到范寻脚踝上那个和手腕外侧如出一辙的白痕。

  他瞬间心凉了半截。

  为防范寻看出异样,陆信憋了半天,以为自己可以将这件事憋到消散忘记。

  事实证明,他做不到。

  范寻不用看也知道那里有什么,陆信抬眼盯着他的眸子,即便收敛克制,那份心疼和恐慌还是细微地渗透出来。

  范寻前几天还觉得,以后一定把所有的事情都坦白给陆信,让他心疼自己,担心自己。

  眼下,伤疤的原由在他嘴里绕了三圈硬是吐不出一个字。

  他高估自己了。

  他不想见到陆信这样的神情。

  “你不会小时候被人绑架过吧?”陆信不走心地扬起嘴角替范寻找台阶,却不知道自己的笑有多生涩。

  “没有。”范寻抚上他的耳垂,耳钉随着他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垂肉厚弹,令他爱不释手。

  “那是为什么?”陆信摸着他脖侧的手仿佛凉了几分,指尖抵在范寻的动脉上,那里跳动得平静规律,却没能稳住陆信的心。

  “因为我不听话。”

  范寻还是说了,不过只打算说这么多。

  他眼见着陆信的眼中攀升起一层层的惊讶和难以置信。

  不听话。

  听谁的话?

  为什么不听话?

  又为什么不听话会在手脚上留下那么明显的捆绑伤?

  陆信再也笑不出来,喉结滑动,低声问出脑中跳出的唯一猜想:“你爷爷……?”

  范寻不喜欢他现在的表情,犹豫再三,“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陆信想到什么画面,眼眶迅速蹿红,却像是枯井般并没积蓄出半滴泪,只在眼底晕着如血的深红。

  范寻胸口发酸,将人扣在怀里不敢再继续看他。

  “几次?”

  陆信声音沙麻,颤抖抑制不住,被范寻困在胸前,脑仁一跳一跳的,整个人像是溺水似的,呼吸异常发闷。

  “不记得了。”范寻侧头亲了亲他的耳鬓,说:“过去很久了。”

  陆信哭不出来,整个人浑身发冷,想到范鸿云慈祥眯眼的笑脸,以往自己只是不怎么敢亲近那个内里十分威严的老人,现在再回想那副面孔,却是被一股层层叠叠的毛骨悚然团团包围。

  “小学我住你们家,那时候有吗?”

  小学二年级,陆信的另一个爷爷去世,陆霖情绪崩溃直接住院,他爸和他妈一门心思惦记着老头的遗产,那段时间家里一团乱麻鸡飞狗跳,陆信被陆霖暂时托付给范鸿云,免得他被亲生父母烦得寝食难安。

  那期间他和基本上同龄的范寻同吃同住,上同一所小学同一个班级。

  那时他们每晚都睡在一间房一张床,每天除了选修的艺术课不同,几乎形影不离。

  陆信问得就是这段时间。

  范寻不想说。

  昏暗的卧室里沉默半晌,陆信抬起头,磨蹭着枕被窸窣。

  他仔仔细细地将范寻看进眼里,这人现在低眉顺眼一副乖巧样子,顺从又听话,陆信本就心软,被他这样看着,仅有的原则也土崩瓦解。

  他温存地吻了吻范寻的唇,这一吻除了珍重不带任何其他意味。

  “不想说就不说,怎么还可怜兮兮的。”陆信强颜欢笑,已然获取到了无言的答案。

  不是一个他期盼的答案。

  那几个月里他就没有一次和范寻分开太久过,最长不过半天。

  如果还会发生那种事,只可能是在晚上陆信睡着的时候。

  在他熟睡的夜里,范寻在那间几十年一成不变的大房子中,被范鸿云带到某个他至今都不知道的地方,绑起来……

  ——他快死了。

  每次范寻说这话的时候都凝着让陆信心里不舒服的轻巧,像是期待已久,像是值得庆贺。

  如今他懂了。

  陆信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只感觉心底沉重得有点喘不上气,哽在那上不去下不来。

  他想骂人,他想说脏话,甚至还想动手砸点什么。

  ——他对谁都不好。

  他忽然顺着范寻曾经的话想起范越。

  范越小时候总爱偷偷跑到范寻家去找他,每次都会被妈妈横眉冷目地拽回家,真就是拽,活像拖着一只不听话的动物一样恨不得拎住他的后颈皮。陆信当时还有点怕那位女士,明明面相和蔼,却总是要恨恨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打范越几下,抽得“啪啪”响,然后恶狠狠地指着范越警告他不要擅自出门。

  范鸿云一直都在边上看着母子之间的“闹剧”,那时的范鸿云不会笑,硬着脸冷淡地盯着那个女人。

  曾经陆信看不懂这对母子在干什么,孩子去爷爷家玩儿对她来说似乎是什么足以令她异常愤怒的事。

  现在答案呼之欲出。

  “范越,是不是没经历过?”

  具体经历了什么,陆信不清楚,他猜范寻也不会真正原原本本地告诉自己。

  他手里轻轻摸着那条疤,企图猜测出是什么东西绑住了年幼的范寻,致使他留下这么深的伤。

  “嗯,他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被判给了妈妈。”范寻知道陆信的猜测,顺着补充:“他妈妈都知道,但范鸿云动不了她。”

  范越的妈妈是著名作家,娘家又是根正苗红的老家族,对范鸿云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来说,确实是一块难踢钢板。

  陆信清楚这些,也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如果动得了,范鸿云恐怕不会允许她把孩子带走。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范越脱离他。

  那你的妈妈呢?

  陆信喉头哽了一下,无声无息地将问题消化下去,终究还是没有勇气问出口。

  范寻的妈妈是著名画家,一张油画能拍出天价的大艺术家,家里更是数得出四代高精尖人才的真正“豪门”,范越的妈妈跟她对比甚至都有些小巫见大巫,陆信那个处处要强尖酸刻薄的亲妈见了她更是乖得像个假人,话都不敢轻易脱口。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对范寻冷漠得不似亲生关系……

  陆信感觉自己过去的十年里对范寻的认知实在太少。

  他了解的仅仅是范寻这个人本身,从来都不知道他背后家庭的真实样子。

  借着范寻看不到的角度,他自嘲地笑了笑。

  陆信的家庭就是他人生中最丑陋的疤,他避之唯恐不及,本能的,也压根没有了解别人家庭的意图和兴趣。

  他没有那个概念。

  一直觉得,只要有范寻这个人在身边就足够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才是最值得关注的事。

  却原来,作为一个人,根本没有几个能脱离家庭的影响,“干干净净”地矗立在这个本就纷乱的环境里。

  起码他们都不行。

  以往的范寻在陆信心里是一个打着聚光灯的艺术品,世界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在陆信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心里喜欢的人耀眼瞩目,他很骄傲。

  今天他才明白过来,这精妙的艺术品背后,是千疮百孔的伤和不断拖拽他下沉的泥沼,里面还带着血味儿,更可怖的是,伤口外面涂着一层昂贵的、绚烂的涂料,用众人仰望的构图遮盖掉里面的一切不堪。

  那下面或者丧心病狂,或者残忍冷漠。

  这些陆信统统不知道。

  末日之星。

  耳垂上好不容易被他适应了的耳钉突兀的叫嚣着存在感。

  “范寻。”陆信打破令对方焦虑的寂静,听上去已经冷静下来。

  “嗯。”范寻立刻低头看向他,对上一双早已整理好情绪的笑眼。

  他愣了一瞬,心口突然更加酸胀。

  “我爱你,你知道吧?”陆信一如既往地弯着招牌笑意,每每都能刮蹭着范寻的心,现在却仿佛烙红的铁钩,曲折环绕地挑刺进他承受力的深处。

  酸胀涌上眼底,他没有陆信那么优秀的克制力,烫热的水珠沾湿枕面。

  “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咱就是说,没虐起来。

  星子最近逐渐掌握了见缝插针写文的技巧,慢慢有点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