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今日太过冲动, 一时不察在赵钰面前流露了本性。回到勤政殿后面对两位同僚略带异样的目光,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能当上阁臣的没有谁是傻子,裴远在朝上的动作他们二人也知晓,自然明白裴远心里定然另有主意。况且近几日他越来越心急, 恨不能一下取代谢首辅, 一下朝就往宣政殿求见,傻子才不知晓他心里的算盘。

  裴远回到勤政殿后才察觉不对, 这才有些后悔。幸好陛下并不曾同意自己的提议, 不然这会儿怕是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思来想去, 他还是不太放心,正打算再次求见说自己改了主意, 不曾想却被堵在门外。裴远看着堵门的喜春,心中很是愤懑。

  虽说殿中正有人,可这些太监竟是连通传都不通传,不是看不起自己还能是什么原因?

  喜春本还有些着急, 但他跟在赵钰身边见惯了人, 自然察觉出裴远眼底的不屑。他当即也不再上心,只冷冰冰的说了一句:“待柳郎中回去后我会转告陛下, 裴大人先回吧。”

  裴远无奈之下只能转身离开, 一旁的内侍使眼色道:“这裴大人看我们就跟什么晦气东西似的,理他做什么?”

  喜春一挑眉, 笑道:“看不起咱们的人多了,还差这一个?左右怎么回话是咱们的事, 裴大人手眼通天, 想来也不需要咱们办事。”

  那些文官总是自命清高, 总以为比他们多了什么东西就极为了不得。殊不知人不过活个三、四十年, 人死如灯灭, 子孙后代哪儿能替他们受罪。

  若像谢宁那般,恐怕他还巴不得自己不能生呢。

  宫里的房屋都讲究聚气,修建的虽说不狭窄,却也说不上宽敞。再加上赵钰和柳安听觉敏锐,也算是将外头的对话听个一字不落。

  柳安轻笑一声,讽刺道:“裴大人恐怕很是着急,但这会儿再改口早已晚了。谢首辅也才渐渐放权一两个月,裴大人就一改往日谦恭谨慎的性子,可见权势确实迷人眼。”

  或许更准确的说,是近在咫尺却又无法掌握的权势迷人眼。若真如柳安这般不必去争便能将权势握在手里,恐怕裴远也不至于如此疯魔。

  赵钰面色淡淡的评价道:“被谢宁压的太狠,现在翻身了却拿不准自己的位置。当初谢宁的权势之大全是因着父皇万事不管,如今我还活得好好的,裴远就想从我手里夺走,真是...愚蠢。”

  他这般想着,也不太乐意将裴远抬到首辅的位置上。

  首辅并非明确的官职,只是约定俗成,在四位阁臣中居首位的就为首辅。一看能力,二看资历,三看家世。

  自前朝废弃丞相后,首辅也算是另类的丞相,只是权势较丞相而言名不正言不顺一些。这也是为了防着臣子势大,再发生什么挟天子以令天下的事。

  可天下之事何其多,单凭一个皇帝去处理只能累死皇帝。因此,阁臣便是帮着皇帝处理天下大小事,也算是担了丞相的部分职责。这个职务与皇帝的接触也极为密切,算是较为亲密的合作方。

  赵钰虽不喜谢宁太过聪明,却更不能接受一个蠢人占着首辅的位置。无他,聪明人至少知道他的底线,不敢轻易跨越,可蠢人只会横冲直撞。

  柳安揣度着赵钰话中的意思,轻声道:“但如今要论资历,也是裴远最深。另两位大人也是各有各的缺陷,实在难以抉择。”

  赵钰沉思片刻,问道:“陆颐在户部如何了?”

  如无意外被提拔入内阁的就是王常鸣,但若王常鸣此人心胸太过狭隘不能容忍女子,阁臣空着位置也就空着了。

  柳安对赵钰的事向来上心,再者女官在朝中多有不便,他免不了多关注些。到底是陛下喜欢的,他也要护着才行。

  因此,他对陆颐的近况也很是了解。便说道:“先前建州出事,她便被拉去处理建州的卷宗,暂且将葭州的事搁置了。现在建州情况稍好,王大人便让她回去处理葭州的卷宗。现下也有不少户部的都暗中钦佩她,与同僚相处面上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赵钰面色缓和了些,笑道:“这倒还行。不过说起葭州,金虹王子腾他们可有传信回来?”

  柳安有些犹豫,垂头道:“送来的密折说是几家望族很是抵触,不少百姓也什么都不说。虽有主动招供的,但被一胁迫也什么都不敢说了。倒是王清所在的县里好查,当地百姓信任王清,见了他就竹筒倒豆子的什么都肯说。”

  早在出发前他们便已经想过这种可能性了。

  百姓们大多聚族而居,又有皇权不下乡的传统,可以说与诸多百姓接触最多的反而是当地的乡绅。而官府,则有着种种传闻,更有好事者编了谚语说什么“大小事不往衙门去,当了原告当被告”等等。

  百姓们都习惯了有事找族长、村长,而村长等有事则去寻衙门,衙门反而要请当地的望族一同处理。毕竟地方官三年一换,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更别提被派去当县官的本身便不算什么强龙。

  因此,当地望族还没有倒下时,是没有哪个百姓敢冒着危险招供的。更别提能当上一族之长的人说不得也与望族有些交易,在族长的约束下更没人敢吱声。

  谁都不敢冒险,万一死后被族里除名,连埋都没地方埋,到了地底下还要受别人欺负。

  赵钰也清楚百姓的想法,有些无奈道:“连活着的时候都可能被人欺压,怎么就期待起死了就能活好?”

  柳安见赵钰有些叹息,便劝道:“终究是不读书之过,不明白那些道理,只被圈在那一亩三分地,可不就被局限住了。”

  要不怎么说人老成精,经历的多了自然比旁人多些见识。倒是读书人,凭着读书就能一窥千里之外,比不读书更上一层了。

  柳安想起贾元春的嘱托,便说道:“前儿贾司丞托了琏儿传信,问女子既然能为官,为何不开设女子科举,开女私塾,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

  赵钰有些诧异的看过去,笑道:“我早知贾元春是个能耐人,果然不错。女子科举暂且不可行,毕竟识文断字的女子也太少了,现在专门开这么一项太耗费人力物力。倒是女子私塾值得一说,从私塾出来的也可走举荐的路子。”

  柳安也是这个想法,他补充道:“不如便在国子监旁辟出来一块儿,就当是女学。至于夫子,国子监那群酸儒是什么德行陛下也知晓,不如从民间召一些女夫子,宁缺毋滥啊。”

  赵钰背着手走了两步,蹙眉道:“可...能行吗?自身学识足以教人的能有几个,若再招进来一些不知根底的夫子,岂不白白耽误了她们?”

  柳安一笑,将一旁的茶水递过去道:“玄泽怎么忘了,便是送男子入学也要数目不少的束脩,少有人能负担得起。如今换做姑娘,便又少了一大半人。这能入女学的,也都是家里富贵的,反而不用咱们操心。”

  见赵钰若有所思,柳安便道:“先将这些出头的提拔上来,得了实打实的利益,家中父母自然不会抵触。她们为了自己的地位,不管是发自内心也好,为了稳固地位也罢,总要将下面一茬学生们教好。”

  这个法子见效慢,但却胜在稳固。也是因着建州的事,柳安将未来几年可能发生的事一合计,朝中竟是剩不下什么银两,不然直接由朝廷出资免费送女子入学岂不更好?

  赵钰点头应下,思索道:“你说的也有理。只是女学只教四书五经怕是不好,正巧宫中也有不少闲置的绣娘,便请她们去教些基础的织布、绣法、裁衣。日后朝中有了钱,再建女私塾也要这般,这才能引来更多人。”

  并非赵钰认为女子合该学织布、绣花、裁衣等,而是这些东西都是一技之长,日后落难也能凭借这些混口饭吃。虽说刚开始入女学的定然都是富贵人家的姑娘,可女红做得好也是贤德的体现,学了总不吃亏。

  如今这世道,非要让女子们都学四书五经入朝为官未免太不现实。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若女子们能凭借自己的手艺混饭吃,在夫家自然也抬得起头,教养姑娘也有底气。

  赵钰也觉得奇怪,谁不是母亲生下来的,怎么就又看不起母亲。就朝中那些大放厥词贬低女子的,也不知他们母亲听到了会有什么感受。

  这个世道怪得很,赵钰作为君主明明处在最高层,但他向下俯视时总觉得胆寒。

  柳安见赵钰沉默,清楚他内心所想,便不动声色的握住他的手。

  赵钰笑着揽住柳安,让刘康去通知工部前来。如今马上到正月,不宜动工,但先设计一番也可。做不到绝对的公平,也要先开了口子才行。

  先不说坐冷板凳的工部近些日子就数着日子等年假,骤然听见皇帝召见有多忧心,听到些许风声的贾元春和陆颐可是高兴坏了。陆颐将自己手头的卷宗处理好后还特意去工部转了一圈,言说但凡难以测算的也可找她帮忙。

  贾元春拉着陆颐的手,有些激动道:“陆姐姐,这回可好,马上就要有女学了!”

  陆颐高兴之余也有些隐忧,看向贾元春道:“咱们二人算是走运,才能有识文断字的机会。可多少人都不屑女子进学,便是有学生,可又怕没夫子。”

  贾元春垂眸道:“这有什么,柳郎中传信说陛下想着安排些纺织、裁衣的课程,头一茬的学生想来不多,我便能应付下来。”

  实际上不管多不多,陛下既然这样提了,她和陆颐作为如今在朝中的女官也是要出力的。少说也要感化几个学生,几年下去她们也不算孤单了。

  陆颐听贾元春这般说,面上却有些黯然道:“我虽有一身数学的本事,但却是被休弃的女子,只怕是去不了的。但我也有几个闺中好友,算是略通数学,也可为陛下引荐一二。”

  贾元春见陆颐这样黯然,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安慰道:“说到底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咱们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没用。说不定等真盖起来,也没人在意这个了。”

  待两人分手,贾元春便回了家,要将此事与三位妹妹说道说道。

  当初她险些被贾家除名,幸好后来宁国公府犯了事,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这族谱便到了他们这一支贾家手中。

  自己有祖母照应,父亲虽说迂腐却也并非心狠之人,想法子将三个妹妹都送到女学去也不难。且大嫂子识文断字,才学不凡,嫂子娘家又是国子监的,要入女学做夫子也容易。

  不过瞬息间,贾元春便将自家上上下下盘了一遍。林姑父家的黛玉年纪正是进学的时候,薛姨夫家的宝钗妹妹年龄也差不离,到时候光自家就占了五个名额,新开的女学能收下五个女学生也不算太难看。

  她可不觉得林姑父和薛姨夫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头一批入学的女学生定是陛下最为关注的,保不齐学出来就是平步青云的料子。

  而工部的动作此时也传遍朝廷上下,大臣们私底下对此议论纷纷。

  刚被警告过的裴远不敢吭声,管着钱袋子的王常鸣惦记着自己入阁的前程也不乐意出头。众人见此也都屏息敛气,并未将此事拿到朝堂上说。

  贾元春受封司丞时尚且算是个例,可陆颐、夏贞接连受封则是将他们的幻想打破。陛下就是在明晃晃的告诉他们,他那里不看男女、身份,只要有才干就能受重用。

  既如此,出现女私塾也是顺理成章,他们也早就有所猜测。

  况且义忠亲王死得虽不算蹊跷,却也有些怪异,不免让人联想到恨极了甄家的陛下。能下如此狠手,他们也实在不敢硬碰硬。

  比起青史留名,他们还是觉得活着更好。

  对此,柳安也颇觉好笑。他明明都打好腹稿,准备在朝廷上舌战群儒,可偏偏预计该上场的另一方当起了缩头乌龟,让他有种一拳打进棉花的错觉。

  赵钰则不肯承认是自己吓到群臣,坚决认为这是大臣们开始放下偏见的征兆。

  随着时间越发往正月去,好消息也接连传来。葭州不少县已经开始松动,现下也未曾用到王子腾特意带去的军队。建州的瘟疫也已经寻到源头,张太医的药方也将大病化成小病,只需一些时日稳固即可使染病百姓恢复健康。

  作者有话说:

  讲个笑话,中国古代男人们学了那么多年文科,说女性学不好文;现在又改口说男性擅长理科,女性学不好理

  这话王贞仪听了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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