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个月过去, 建州周边的几个州县陆续传来积雪过厚的消息。

  万幸因为建州之事,周边的百姓早已趁着这些时间将房屋加固,又因着禁伐令暂时被撤,也囤积了不少柴火在家。总算挨过了大雪, 伤亡人数比之建州大大减少。

  又有所谓的陛下天命所归的传言, 更是让百姓们精神一振,那些消极的情绪随之一空。百姓大多不曾读过书, 又信神拜佛, 自是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建州雪灾带来的后果随着赈灾粮的到来渐渐消弭, 建州在同知夏贞的治理下总算恢复了一两分生机。但建州知州吴明重伤不愈而死,也令赵钰颇为伤感。

  他才发现了吴明这个人才, 不成想人便已经去了。可见世上多少贤才都被埋没,亦或是悄无声息的离开官场,而远在京城的帝王却无法及时伸出援手。

  幸好他的妻子夏贞还能接替他继续担任建州知州,否则他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人去帮助困顿中的建州。

  但这次, 赵钰不打算直接插手, 他想知晓建州百姓的意见。

  他自然属意夏贞,毕竟他们夫妻俩是与建州当地望族打交道惯了的, 又极为熟悉建州的风土人情。如今吴明去了, 夏贞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做地方官与做京官不同,若百姓不承认这位女知州, 他贸然将她提到知州的位置上只会害了她。前些年甚至发生过贪官被百姓围殴致死的事,后来被派去的官员再去时可谓是胆战心惊。

  一旁的柳安拿起折子在赵钰眼前晃了晃, 笑道:“陛下怎么这样愁眉苦脸, 眼看建州已经好多了, 这番作态不免让人多想。”

  赵钰一把捉住柳安的手, 回过神后笑道:“正是雪灾好了, 我才愁啊。”

  他摊开折子,点了点夏贞的名字后说道:“夏同知做得很不错,她又是建州同知,按理接替其亡夫的位置再合适不过。但我又怕建州百姓不喜,恐怕还要使她寒心。”

  柳安闻言思索片刻,面上带着些许沉凝道:“那陛下要如何做?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地方上也不可一日无父母官啊。”

  赵钰揉了揉额角,半开玩笑道:“建州经此一难不少望族都损失惨重,便是松懈一些也可行。倒不如不置知州,待百姓请愿后再说。”

  柳安有些无奈,思忖片刻后却觉得赵钰说得也有理,有些迟疑道:“百姓请愿也算是常有的事,就怕他们要的不是夏贞。夏同知为建州劳心劳力,若当真如此只怕会与百姓起隔阂。”

  虽说建州路远,他们无法得到确切的消息,但好歹有龙威卫往来传递。夏贞不眠不休,几乎日日都要亲自盯着那些人发放物资,还自掏腰包请了不少大夫看诊,可谓是贡献极大。又以工代赈,请百姓去处理暴露的尸骨,几天几夜都不曾合眼。

  这些事,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为之动容,百姓们想来也是看进眼中。但唯有一点,夏贞是个女儿身,只凭这一点怕是就有不少百姓心里犯嘀咕。

  而吴明又是夏贞的亡夫,若有人编排出些有的没的,恐怕夏贞再也不用做人了。

  赵钰和柳安想到一处去,沉思片刻后也别无他法。建州的父母官,到底还是要看建州百姓的意愿。若他们当真不愿接纳夏贞,自己将其召回京中历练一番,过些年再外放也是一样的。

  他想着便写了封密旨,命龙威卫传到建州去,也好安抚一二。

  喜冬悄无声息从外面进来,接了密旨后却不曾马上离去,而是说道:“陛下,南安郡王府传来消息,王妃已经派官媒与史家接触,史家的态度有些暧昧。”

  赵钰和柳安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均想到:狐狸总算露出尾巴来了。

  史家也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又保有军权,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没落到家中女眷自己制衣。更何况史家本就是勋贵,如何能做到故旧亲友向他求救而岿然不动呢?

  赵钰早就觉得不对劲,柳安也多次试探家中,可愣是没露出半点破绽。如今南安王妃入京,明眼人都恨不得离南安王府八丈远,凑上去的也只有几家贪图爵位的。

  唯有这史家,不第一时间拒绝,反而有意多接触接触,其中意味可是引人深思。

  柳安挥退喜冬,压低声音道:“当初咱们赶着时间给两位郡王娶妻也是防着这一遭,没想到他们又把主意打到史家身上去了。史家毕竟还有些军权,要不要联系军中故旧,好歹收回兵权?”

  太上皇驾崩时,子孙除登基的陛下外都该守孝三年,可玄泽硬是顶着压力借着百日热孝的借口为两位郡王仓促娶亲。

  这四王中,也唯有南安郡王膝下有一适龄女儿,配给皇室中四位皇子都是合适的。如今他们没法子找上皇室,干脆就与手中有军权的史家联姻,也算是日后造反可以形成内外呼应。

  赵钰有些犹豫,他们手上自然也有关于史家的罪证,只是这些罪证无法使史家伤筋动骨。若是打草惊蛇,恐怕日后就没有机会抓住史家的小辫子了。

  他和柳安对视一眼,柳安一向温和的眉眼中罕见的带上些许锋利,坚定道:“玄泽,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当早下决断啊。”

  赵钰下定决心,垂眸道:“史家父子身经百战,血战沙场,恐怕没那么容易被算计。况且他们史家虽未立大功,却也算为乾朝出了不少力。若着急忙慌的打压人,只怕还落了下成,也叫下面人寒心。不如将父子俩调到兵部去做个闲职,再不许他们领兵,也算是明升暗降。”

  朝中武将数量自然比文官少上许多,但若论起花架子,也不必文官少。武将也分领兵的、不领兵的,不领兵的武将也就是看着好看而已。

  细论起来,史家功大于过,自己不再细究也好。索性升了品阶,于外人看来也够光鲜了。

  人性总是经不起考验的,他若事事求全只怕会落得一场空,还不如轻轻松手。当然,这也要史家接下自己给的台阶。

  若史家一意孤行要与南安郡王联姻,那必然是要惩治的。乾朝已经经不起折腾,再有战乱只怕百姓就要先起异心了。

  两人将此事商议好,柳安便亲手写了圣旨,赵钰盖上金印后就交由喜夏前去传旨。

  见此时已成,柳安才故作不经意般问道:“玄泽怎么命工匠封了那么多书,若是用来收藏,看时还要拆开密封盒。”

  他已然好奇很长时间了,只是这样的事好似并不与朝政有关,任由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原因来。

  赵钰面上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忽然回道:“那景明一定也没有发现,咱们日常用的器皿我也都命人复刻一份守在库房。”

  他想着日后皇陵自然是他们二人的,定要将日用的东西存放好。不然若死后真生活在皇陵,他们可就亏大了。

  毕竟他给父皇的陪葬品可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也不知未来后代的品性如何,若也一股脑堆些平日不爱用的东西,只怕他要气得掀开棺材板。

  两人都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柳安并不曾想过以后,更不可能现在就去畅享死后世界。

  因此他略带迷茫的看着赵钰,赵钰有些不好意思道:“现下还没开始修皇陵,等开始修了就陆续搬过去。咱们生前用什么,皇陵中也要有。”

  不过他也大致算过时间,近两年气候不好,国库和自己的私库都要留下银钱以备不测。但他也不急,光出个图纸也要一两年,他趁着这些时日好让百姓吃饱穿暖,以后私库的钱就能留下来修皇陵。

  柳安张了张嘴,吃惊的看着赵钰,好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陛下远见卓识,景明佩服。”

  他从未想过面上端庄持重的陛下心里还有这个想头,人都还活着呢就开始想死后如何了。只是...他目光柔和的看着赵钰叭叭谈起以后要在皇陵中布置好寝宫,好让他们睡得舒适,心下也柔成一团。

  原觉得有些无聊,可听着听着他也有些意动,不免提出了不少建议。两人兴致勃勃的谈了好一会儿,柳安才忽然意识到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赵钰有些意犹未尽的止住话题,自得道:“山子野老先生被我请去画图纸了,他说要去学学陵墓的风水,现下只怕还在钦天监呢。”

  柳安:“...这会不会太麻烦了?”

  他没记错的话山子野先生擅长的是建造园林、堆叠假山?让人修书斋还不够,竟还要打发人去修皇陵。

  赵钰笑道:“你不明白,山子野先生那样的岁数,正是贪图新鲜的时候。你请他去修园林,只怕人还未必肯去。但钦天监寻常人去不得,他进去也能学不少风水,反而求之不得。”

  柳安闻言面上也带上些许笑意,两人忙完便也歇下。

  而此时雪灾刚有好转的建州,却酝酿着巨大的祸端。

  建州有一村庄,今日忽然出现不明缘由的恶心、呕吐、腹泻等症状,眼看人肠子都要拉出来,唬得人赶紧抬了病患上城里看病。

  都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建州此时正是忌讳这些的时候,大夫们也不敢轻忽大意,连忙派人去府衙传信。众人都坐在议事厅整整一天,涉事的村子也暂时封住,可他们心中却不得安宁。

  忠顺郡王看着一旁坐着的谢齐志,有些疲惫道:“可还有什么法子?”

  谢齐志强打起精神道:“现在也只有用笨方法,先顺着河流向上游寻病根,其他都要押后。还有这河里的水怕也不能喝了,还要请同知贴出公告招募些手艺人打井。”

  夏贞看向身边的下属,那人连忙道:“已经派人沿途封住河流,但咱们建州的建河从这儿过,谁也没想起来去打井,现在去还要寻摸地方呢。”

  打井也并非找个地方就能打,还要先请积年的手艺人寻到有水的地方,估摸出大约深度向官府报备后才可。

  但打井也要好些时间,总不能全建州的百姓都不吃水了,这也不现实。

  夏贞叹了口气,简洁的玉簪将其长发挽起,眉目间带着些许刚毅。她说道:“现在只怕外头传什么的都有,先张贴布告说禁饮河水,只说有人瘟,他们自然不敢冒险。”

  说完便看向忠顺郡王道:“还请郡王出面安抚百姓,幸好殿下来时也了不少药材,不然怕百姓们太过恐慌。”

  忠顺郡王明白夏贞话里的意思,便吩咐道:“明日就让我的人将药材都拉到城外去,好好说道说道此事。若真有情况,我也可命人传消息回京城,请陛下派来太医。”

  谢齐志环顾四周,见他们大多仍是面带愁绪,说道:“诸位大人不必忧心,小臣与诸位均食君禄,定是要留下的。陛下洪福齐天,皇室娘娘们也都送来亲手缝制的冬衣,对百姓一片赤诚人人皆知。你我为臣者若不以忠报国,也枉费领到手的俸禄啊。”

  说完还小小开了个玩笑,一时间殿内凝滞的气愤一松。夏贞面上也带出些许笑意,连声道:“建州清苦,着实是委屈殿下与谢大人了。”

  建州一系的官员也都出言吹捧两句,对视间也都松了口气。毕竟郡王是代表皇家,谢齐志是代表朝廷,若他们二人真在疑似有瘟疫时离开,只怕百姓一时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谁都知道瘟疫不好治,若是迟迟没有解决办法是要屠村、屠城的!

  在百姓看来,皇室的郡王身在建州,那皇帝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兄弟死在建州,定是要想法子把瘟疫解决的。

  这就已经够了,只要给百姓希望,他们也不会轻易放弃。有染病的百姓,知晓有大夫给你看病,每日有药吃,他们便不至于拼个鱼死网破。

  夏贞见众人不再出言,便拍板道:“暂且就这样吧,还要尽快找到源头才是。至于挖井,现在就直接找人开始,多挖几口。”

  幸好建州境内还有别的河流经过,虽说不是他们日常吃用的,但拿来应付一阵也足够了。

  因着府衙应对的及时,大半夜便有衙役挨家挨户的通知日后不准再吃用建河里的水。白日里有瘟疫的事已经传开了,这会儿衙役的话也算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忙喏喏的应下。

  这边已经有衙役找上挖井的手艺人,他也知晓厉害,再加上官府征召不得不去,叮嘱完妻女只用家里的井水后便离开。

  倒是衙役还不断敲着隔壁的房门,那手艺人淡淡道:“这家里没人住了,敲不开。”

  衙役翻了翻名册核对,见怪不怪的问道:“都没了?”

  “嗯。”

  衙役将册子上的六口之家划去,在另一本册子上做好记录后便贴上封条离开。

  作者有话说:

  晚安宝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