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听雨是悄悄返回盛京的,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迎着阵仗,因为他一点也不想让无关紧要之人,看见自己站不起来的狼狈模样。

  他虽能避免被围观,却挡不了探望。

  老祖宗一听说他回来了,急匆匆的就从长寿宫赶了过来,连步撵都没坐。

  老祖宗常说自己还年轻,但到底是年近七旬的老人,难免有走不稳的时候。

  连钰亦步亦趋的跟在老祖宗身后,一句又一句的劝她“慢点走”,生怕老祖宗把自己摔了。

  好在路面平整,也没有什么碎石枯枝,老祖宗安然无恙的走到了兰安宫,连钰也送了一口气。

  老祖宗人未至声先至,年听雨尚在屋中就听见了老祖宗寻人的声音。

  “人在哪呢?在哪呢?”

  闻声,何福生立刻出去相迎,将人带了进来。

  年听雨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歉声道:“皇祖母恕罪,孙儿这腿实在是行不了礼了。”

  私下里没有什么旁人的时候,老祖宗曾允他和蔺阡忍一样自称“孙儿”,但杂七杂八的人太多就不方便了。

  “免了免了,”老祖宗看向他的双腿,满眼都是担忧之色,声音也禁不住哽咽起来:“怎么样,以后还能......站起来吗?”

  年听雨点头:“能的,只要好好养着什么事都不会有。”

  “那就好,那就好!”老祖宗庆幸的拍了拍胸脯,而后神色一凛,指着外面骂道:“那些个跟着你的侍卫都是木头桩子吗?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你被人带下悬崖,连拦都不知道拦一下!哀家要狠狠的责罚他们!狠狠的罚!”

  “这事怪不得旁人,”年听雨道:“是孙儿警惕心太低,这才被奸人得了惩。”

  站在一旁的蔺阡忍悄然看向年听雨,发觉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心软,出了什么事,总是会先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

  其实这件事也不能怪年听雨,要怪就只能怪背后指使之人太精。

  那人料定年听雨不会对受灾之人有太重的戒备心,便故意安排村民来行刺。

  不过,哪怕换成蔺阡忍去经历这件事,结果或许也是一样的。

  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年听雨,都未曾把百姓当成过敌人,自然就更别提防备了。

  发现蔺阡忍在看年听雨,老祖宗的怒气没来由的就涌了上来,她刻薄道:“看看看,你怎么还有脸看你家君上?!”

  如果不了解华荣昭这老太太的为人,蔺阡忍怕是要因这莫名的怒气憋屈死。

  都说人的年岁越大,性子也就越发任性。

  蔺阡忍觉得这句话放在华荣昭身上简直在合适不过了,自从华荣昭过完自己的六十大寿,就变成这样了。

  他还是太子时候,没少撞见华荣昭训斥他父皇和他父皇身边的人,而等他当了皇帝,这个挨训的就变成了他和他身边的人。

  用华荣昭的话来说,这叫做“骂一骂更清醒”。

  但蔺阡忍知道,这个老太太就是在耍小脾气,发泄她那无处安放的情绪罢了。

  面对华荣昭的训斥,蔺阡忍垂下了头,默不作声。

  见蔺阡忍这幅模样,华荣昭的火气没来由的更大了:“你躲什么躲,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哀家问你,你家君上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人出事才火急火燎的追去,管什么用!”

  蔺阡忍不得不承认,华荣昭这次骂的话句句在理。

  他现在作为年听雨的侍臣,理应一开始就跟着年听雨走,而不是等他出了事才找去。

  这回算是幸运的了,年听雨被人给救了下来。可若是年听雨没有被人救下,这遭临别就有可能变成永别,此生不复相见。

  一想到这个可能,蔺阡忍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一股说不上来的冷意从他的脚底窜过四肢百骸,最终直冲颅顶。

  蔺阡忍整个人都僵住了,再也听不到半点外界的声音。

  直至他的手感受到一片温热,游离的神魂才骤然归位。

  年听雨打断了华荣昭的未曾停歇的训斥,温声说:“皇祖母,这事和荣侍臣没关系,是我没让他跟着的。”

  “怎么就没关系了,”华荣昭看了一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神色不悦:“哀家后来又找连钰细细问过了,这人虽然不懂琴棋书画这些雅俗的东西,但是他会武功!既如此,他作为你的侍臣,理应肩负起保护你的职责!”

  “皇祖母,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孙儿岂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了。” 年听雨把蔺阡忍拽到身后,尽力隔绝华荣昭投到他身上的视线。

  “这几年你为皇室付出了多少,哀家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华荣昭抓住年听雨另一只手:“你怎么能说自己是罪大恶极之人呢!

  “孙儿作为先帝的人,除了名头漂亮了点,其实和荣侍臣无二差别。而您也知道孙儿在军营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会那么点三脚猫的功夫,可孙儿最后不也没护好先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遇害。”年听雨松开蔺阡忍,覆住华荣昭的手背:“所以孙儿怎么算不得罪大恶极之人呢。要不是皇帝当时年幼,又十分依赖孙儿,孙儿那时理应给先帝陪葬才对。”

  华荣昭听的脸色都白了,她紧紧的皱起了眉,而后狠狠地剜了蔺阡忍一眼,抽手在年听雨的眉心重重的戳了一下,将年听雨人都戳仰了一下。

  “你啊你,就可劲的护着吧。”

  其实也不算护着,顶多算是一种礼尚往来的关系。

  毕竟蔺阡忍曾经也是这样护着他的。

  但年听雨肯定不能向华荣昭这样解释。

  他揉了揉眉心,颔首轻笑道:“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瞅着顺眼的人,孙儿可不得好好护着。”

  “得得得,哀家说不过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嘴。”华荣昭长叹了一口气,嘱咐道:“这种事发生一次就够了,可别在发生第二次了,哀家这颗心实在是禁不得吓了,再来一次怕是真的要蹬腿了。”

  华荣昭这颗心确实吓不起来。

  在第一次见到这个老人家之时,年听雨的脑海就浮现了她的生平。

  华荣昭的一生太过坎坷,她幼年丧母、早年丧夫、中年丧子,晚年丧孙,好像一辈子都在给亲人送别,而等到她的葬礼,就只有重生归来的蔺阡忍为她送行,因为也只有蔺阡忍了。

  年听雨不免有些心疼华荣昭,他握紧老人家的手:“皇祖母放心,孙儿向您保证,一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嗯,万事小心,万事小心。”华荣昭沉下心絮叨了一下,而后看向蔺阡忍,厉声道:“你既会武,就时刻跟好你家君上。这次哀家给你家君上一回面子,姑且饶你这一回儿。再有下次,哀家定扒了你皮,将你往死里罚,叫你知道该怎么做侍臣,明白了吗?”

  蔺阡忍应声:“臣明白了,臣以后定跟紧君上,寸步不离。”

  “呵,算你还有几分眼色。”华荣昭看了看时间:“快要下早朝了,文冶那孩子听说你回来少不得一顿哭,你知道哀家最听不得人哭,就先回去了。”

  年听雨理解华荣昭,对于她而言,每次有人哭就会唤起她曾经的伤心事。

  年听雨坐在轮椅上拱手行礼:“孙儿恭送皇祖母。”

  华荣昭“嗯”了一声就带着连钰离开了。

  人走出屋,年听雨隔着窗户凝望连钰的背影,蔺阡忍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本欲问些什么,但瞧着何福生还在旁边,蔺阡忍便把到了嘴边的话暂时吞了回去。

  而蔺文冶也如华荣昭所料,一下朝就直奔兰安宫而来。

  许久未见年听雨,蔺文冶十分思念,再加上刺杀的事,这份思念便又掺杂了许多担忧。

  蔺文冶迫不及待的想要冲进年听雨的怀里,可还没碰到年听雨,就被蔺阡忍挡住了。

  来不及刹脚,蔺文冶的脸直挺挺的撞进了蔺阡忍的肚子。

  看蔺文冶这小兔崽子的速度太快,蔺阡忍的腹部崩了劲,硬成一片。

  蔺文冶撞的鼻尖生疼,泪花刷的一下就沁了出来,他捂着鼻子怒视蔺阡忍:“你大胆!竟敢撞疼朕!”

  “臣知错,还请陛下恕罪。”蔺阡忍敷衍开口。

  蔺文冶顾不得他的态度,满脑子都是年听雨,他推了推蔺阡忍:“知错就让开!朕要见父君!”

  “臣让开了陛下可别冲动,”蔺阡忍道:“君上身上有伤,怕是禁不住陛下的热情。”

  一听年听雨身上有伤,蔺文冶的动作眨眼间就拘束了起来,甚至还有点自责:“朕不知道父君身上有伤......”

  “陛下现在既然知道了,那就小心些吧。”

  说着,蔺阡忍向旁边让步,叫蔺文冶得以看见年听雨。

  而年听雨并未责怪蔺文冶的冲动,反而朝蔺文冶张开了双臂,柔声说:“不是想抱父君吗,来吧。”

  蔺文冶终于看清了年听雨身下的轮椅,后知后觉的知道他伤在了哪里。

  瞧着年听雨张开的双臂,他小心翼翼的错开年听雨的腿,如愿钻进了熟悉的怀抱。

  接触到年听雨的瞬间,蔺文冶的情绪骤然溃堤崩塌,他不受控的嚎啕大哭。

  闻哭,年听雨轻轻拍起了蔺文冶的背脊,予以安慰。

  若是以往,年听雨定会和蔺文冶说“男孩子是不可以随便哭的”,但这一刻年听雨并没有说这句话的想法,因为他自己也有点想哭。

  说来奇怪,他竟在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感受到了独属于家人的温情。

  而这,似乎也是年听雨平生第一次感悟家人的含义。

  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