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沈墨墨来到公司, 自从参加这项企划以后萧主管就给她分了个工位,还给了她一个工牌,说这是外包员工的待遇。
虽然工牌颜色不一样, 不过沈墨墨这样就可以在公司食堂里刷卡吃饭了, 她每次去的时候都感觉回到了大学时期——只不过现在的她已经有勇气对食堂大妈说:“请少一点,谢、谢谢——再少一点, 谢谢!!”
除了可以吃食堂以外, 沈墨墨倒是不觉得自己的待遇有所提高。之前只是画稿的话她还能舒舒服服呆在家里, 用邮件来往,和刘编对话就好了。工位其实也没有必要,她可以一直坐在刘编旁边画的。
不过萧主管执意说这样比较合适, 工作上也有效率——真的吗?沈墨墨对此有点怀疑。不过她也不想老是妨碍刘编工作, 所以还是乖乖去了专属于自己的工位, 有点新鲜地转起了椅子。
哇——感觉自己像一个白领。
是成熟的大人了。
那今天穿的这件卫衣是不是太幼稚了?上面还有一头毛绒绒的小羊呢。
沈墨墨每次坐在工位前的时候都会胡思乱想, 得花点工夫才能投入工作。
“早上好啊沈墨墨!”
陈亮今天又拿着杯冰美式路过她工位, 他就坐在不远处,每次上班都会路过。他语气异常愉快,自从沈墨墨把段若溪介绍给他以后他每天都是这样。
怪欠扁的。
沈墨墨警惕地盯着他手上那杯冰块碰撞的冰美式, 身后传来其他同事的絮语:“感觉进展不错啊。”
沈墨墨的耳朵竖了起来。
“所以是真的?他真的和那个模特在一起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 不过好像有人说周末的时候看见他俩从电影院里出来,然后那个模特又上了他的车,两个人不知道去哪里了。”
“该不会去宾馆了吧……”
“真行啊, 陈亮还真有两把刷子。”
耳朵被手捂住了。
沈墨墨趴在桌上, 她听见血液在耳朵里流动, 所有声音便听不真切了。她听见自己的脉搏, 她听见自己在骂自己:关你屁事——不是你把陈亮推过去的吗?现在难过什么啊沈墨墨,你那么纠结, 直接去问段若溪啊!
沈墨墨在心里怒声道:“我问,我问了啊!可是她不想回答,我能怎么样?”
可段若溪说,你不用负责,因为不关你的事,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段若溪,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肯定是不喜欢我了,所以才冷冷推开我。可你会和陈亮在一起吗?他、他又有哪里好——是,我知道我这个人也不怎么样,可你难道不该和更值得在一起的人在一起吗?
万一你只是为了把我推开才答应陈亮呢?
万一你是故意让自己委屈呢?
沈墨墨揉乱了头发,胡乱打开文件开始画稿。哪怕画稿也没什么用,她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而对自己而言最不愿意去想的一个答案浮现:
沈墨墨,万一的万一,段若溪是真的喜欢陈亮呢?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在相处途中慢慢催生感情,你和段若溪不也是这么在一起的吗?
“沈墨墨,不吃中饭去吗?”
沈墨墨猛地惊醒,她抬头迷茫看着又路过这边的陈亮。他插着兜,语气轻飘飘的。
沈墨墨深吸口气心想:不要冲动……不要发脾气……都是你活该……和陈亮没有关系。
她费了好大劲才从淤泥般的心情里挣脱出来,勉强对陈亮笑笑:“我——我还不饿,待会再吃。”
“好吧。”
陈亮耸肩,他站那看看周围,然后忽然弯腰压低声音:“沈墨墨,真的谢谢你啊。”
沈墨墨愣了下,她正好在ctrl+z,陈亮的话让她忘记要把手指抬起来。
“嘿嘿,过段时间我没准就请你喝喜酒了!”
陈亮得意极了,他说完这句话就起身离开,留下一个背影。
沈墨墨的ctal+z一直按着,撤销撤销撤销……一直在撤销。
她想,如果人生也有撤销键该有多好啊,这样她就可以一直撤销到地下车库那天,用左手抓住自己正打算扯住段若溪袖子的右手,告诉那个时候的自己:别开口。
不,如果真有撤销键的话——她希望能一直撤销到大学那一天。
她遇见段若溪的那一天。
又有什么可惜。
如果一开始就没能拥有那件艺术品的话,不就没办法感到惋惜,也不会因此而难过了吗?
“只有这件么,沈墨墨——沈墨墨?”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沈墨墨面前的段若溪正在试衣服,是沈墨墨设计搭配的:宽大的纯色毛衣针织衫,袖子很长,堆在一起,下身则是牛仔短裤。有些可爱慵懒的风格,和段若溪搭配在一起却莫名合适。
还需要一副黑框眼镜,像她以前会戴的那种。
沈墨墨呆呆看着段若溪。说是设计,不过是把她记忆里的某一个段若溪取出来罢了。她没办法设计一些新的,更有创意的搭配,因为她不知道那是否适合段若溪——是否会适合眼前这个未知的,陌生的,不认识的段若溪。
“——段若溪。”
沈墨墨,住口,不要说。
“嗯?”
段若溪从桌上拿起那副没有镜片的黑框眼镜。她现在只戴隐形眼镜,因为做模特要做很多造型,戴隐形会方便一些。
好久没戴这种眼镜了,段若溪有些怀念,把眼镜戴上去时候她望向沈墨墨。
“你和陈亮,做了吗?”
沈墨墨说完便窒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说出口的,只知道当戴着眼镜的段若溪看向自己时,这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个她熟知的段若溪回来了。
所以她脑子一热,问了不该问的话,自然也得到了理所当然的回答。
“不关你事。”
段若溪淡淡说。
说好不再哭泣的,起码不要为了这个人哭。可眼泪还是忍不住掉落,沈墨墨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转身冲了出去。她走得快,边走边用手背擦眼泪,不过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泪珠在掉。
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在发散,她好恨——恨自己。恨自己优柔寡断,恨自己矫情,恨自己让段若溪留在心里。
干嘛不把她赶跑?
干嘛还留着那些没有用的画?
你一天不把那些画处理掉,段若溪就会一直留在那,就因为你觉得可惜——沈墨墨,到底有什么好可惜的?!
沈墨墨从公司一路打车到家,打开卧室门的时候眼泪已经蒸发掉了,只剩下酸涩发红的眼睛。她拿出钥匙,打开抽屉,把里面的所有画都翻了出来——要撕掉吗?全部?不——那样不够。撕成碎片也能拼回来,不是吗?像是她和段若溪,毁得不彻底,就总会留有希冀。
她把这些画全都塞进了包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沈墨墨还是不停往里头塞,揉成一团了也不在意。
这股情绪之前出现过一次——就是她时隔多年在刘编朋友圈再次看见段若溪的时候,有什么尖尖的从沈墨墨心底里钻出来,非常锐利——非常疯狂,也非常真实。
沈墨墨这一辈子都很胆怯,总是躲在阴影里,一直被打压。父母,陌生人,谣言。分别对应亲情,友情,爱情。久而久之她以为这就是真实的自己了,其实不然——如果她真是这样,她不会疯狂收集段若溪的照片只因为她想念她。如果真是这样,她当初也不会和段若溪建起那样的关系——一般人只会避而远之,不是吗?
“沈墨墨,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点像?”
记忆里的段若溪同她碰杯,两个人都喝醉了,手臂互相缠绕,她把红酒洒在沈墨墨肩头,一点点倒,然后俯身,低头舔舐掉肩头的酒液。
沈墨墨说不出话,她肩头好痒,傻傻开口问哪里像。
段若溪摇摇头不作答,只是仰起头吻向了她。
回到公司,沈墨墨几乎是跑回会议室的——她知道段若溪不会离开,她一定会呆在那里,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到了下班时间再慢慢走出来,进入电梯,开车离开。
她很会装蒜——沈墨墨这点还是知道的。
果然,一推开门就看见段若溪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她坐在椅子上看手机,眼镜还没摘,所以沈墨墨摔上门,跑过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眼镜摘下,用力扔在地上。
“……你要做什——”
段若溪皱起眉,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沈墨墨跪在那打开包,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地翻了出来。
“段若溪,我不要了。”
沈墨墨又有点想哭,她忍住,鼻子再酸也得忍住,她把这些纸都翻出来,段若溪看见其中一张上画着自己——应该说,每张都是自己。
侧卧的段若溪,舒展身体的段若溪,闭着眼睛假寐的段若溪……
有一些她确认不是自己,起码不是现实里的自己,是沈墨墨臆想出来的。笔触时而简单,时而刻画极深,这些纸张如果连在一起便能够展示出沈墨墨的时间,从大学至今,绵延着的——从未停下的。
她一直保存着它们。所以,她一直都在想念自己吗?
段若溪屏住呼吸。
她看见沈墨墨从包里翻出一个很小的物件,拇指按下,火苗蹿起。
是打火机。
段若溪心想自己现在应该惊呼出声,也应该阻止她——因为沈墨墨在做危险的事。可她没有这么做,她就这么站着,看起来十分平静。
她眼睁睁看着沈墨墨点起了火,堆积在一起宛如篝火的画纸们被轻易点燃。
沈墨墨跪在那。她的瞳孔中映着火焰,她高抬下巴,就这么直直望向段若溪。
段若溪默默看着她与她身下的火焰,没有燃得很旺,火焰只是慢慢吞噬易燃物,像是一条蠕动的火虫。热量扭曲了空气,扩散到了段若溪这边,在她皮肤上跳舞,几乎也要吞噬掉她。她在火光里终于回应,望向沈墨墨的那一刻,头顶的烟雾报警器刺耳地响起警报。
“沈墨墨,你失控了。”
她在混乱与炽热中平静说出这句话,好像早已习惯这种意外也早已预料到,此时此刻她只是静候它的到来。
——我们很像。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好容易失控。
如果她们都能控制住自己就不会沦落至此。
如果她们能控制住自己,就不会相爱。
何时开始的这一切?
她的眼皮也开始发热,段若溪闭上眼睛,回到自己第一次失控的那一刻。
是那一次吧。那一次她再也无法按捺,她沉默,不再下指令。沈墨墨凑近她,催促她——接下来要怎么做,段若溪,段若溪?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是、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你说话——说话啊。
段若溪抬起头,她把碍事的头发撩到后面,目测一下,大概是七厘米的距离。
她一点点靠近,觉得这段时间好漫长,但客观来讲却又发生得好快。
只半秒,段若溪就咬住了沈墨墨的嘴唇。之所以是“咬”,因为她好用力。明明会痛,可沈墨墨既没有抵抗也没有出声,她默默承受住这第一次亲吻,段若溪尝到一点铁锈味,这才松口,然后柔软交缠,沈墨墨也松嘴了。
段若溪就像坠入了自己观望许久的湖水中,水温很温和,湖水托住自己的身体,让她慢慢漂浮在水中。缺氧的感觉渐渐袭来,可她却不愿意出水,心想哪怕就这样沉睡下去也好。
可沈墨墨太安静了,段若溪生出些不安。她逼自己先停下,手按住沈墨墨肩头分离彼此,她大口呼吸空气——沈墨墨抬起手,手指触了下嘴唇,好像没有意识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似的。
血沾到她指尖,那一滴浓稠的血就这样顺着食指蔓延下来,形成一道浅浅,长长的红色痕迹。
而沈墨墨怔怔看着自己,她歪着脑袋,语气迷茫:
“段若溪,为什么不亲了?”
她想所谓失控,一定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