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更加毒辣, 晒在脸上,像是能晒出油来。

  霍玄说最后这一句的时候,神色严肃, 已经完全没有了玩笑的意思。

  练兵场上安静了半晌。

  “噗嗤——”

  突然一声嗤笑,打破了这一份寂静。

  在场众人下意识将头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有些人更是在心里犯嘀咕, 想着这应该算是藐视军规了吧, 那不得罚得更重?

  笑的人是谭忱。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干脆走到了看台处正对着霍玄的位置, 仰头直视霍玄。

  “我还当霍将军要说什么呢, 原来就是这个啊。”

  他偏了一下头, 挑衅意味十足, “那你罚吧!军棍还是抽鞭子,随你定,小爷我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姓谭!”

  与他一起的那几个人同样一脸无所谓,还有人干脆就脱了身上的甲, 一脸打算速战速决的意思。

  场面顿时又僵持起来。

  副将见状, 又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往霍玄那边挪了两步, 挨着他,小声儿提醒,

  “霍将军,我看……这就差不多了吧, 没必要把关系弄得那么僵, 以后大家在官场上,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说是吧?”

  霍玄掂了掂手里厚厚的花名册, “好啊。”

  副将松了一口气,正要打圆场让大家都散了,冷不丁听见霍玄开口继续说下一句。

  “具体怎么罚,军规说了算。”

  ……

  不出半日,霍玄以触犯军规为由,斩了十几个世家子弟、打了百十来个世家子弟军棍的事儿,就从京郊大营,传进了洛阳城里各个勋贵府中。

  已经被斩了的忙着哭天抢地;被打了的则动起心思——

  打算把自家的人从军营里头接回家来,再寻个由头直接送进御林军,当御前侍卫。

  当然,在做这些之前,最先做的事儿,还是几家联名告到御前,要逼着皇帝,立刻从严从重的治霍玄的罪。

  虞子由看着案头小山似的堆起来的弹劾奏疏,眉头都没皱一下,只问冯铮,“谭相现在在哪儿?”

  冯铮躬身回话,“回陛下,谭相骤然听闻孙子的噩耗,急火攻心,这会儿……还在病着。”

  随着冯铮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宜阳门那边请求觐见的大臣们的声音。

  虞子由恍若未闻,只问,“那他府上就没什么动静?”

  “谭府现在闭门谢客,不论是谁来探望,都被婉言劝回了。”

  “啧,这个老东西。”

  正说着,忽然有个小太监急匆匆来到御书房外,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什么事?”冯铮出来问。

  “宜阳门那边……有人撞门了。”

  现在撞门,大家都心知肚明。

  冯铮一回想皇帝对这事儿的态度,干脆摆摆手,“他们愿意撞,就让他们撞去,陛下正为国事烦忧,莫要拿这点子小事惊扰陛下。”

  “不是的冯公公,”那小太监说,“是、是头撞上去了……这宜阳门染了朝臣的血,是不是得赶快传个御医过去看看啊……”

  冯铮右眼皮一跳,眼看着这就闹出人命来了,这事儿他做不了主,连忙匆匆进了御书房,将刚刚发生的事转述给虞子由听。

  “哟,这个时候来骨气了?”

  虞子由看了一眼记时辰的莲花漏,“触犯军规还敢想着到朕的眼前来露脸?他们打的倒是好算盘。”

  “不用管他们,让他们继续闹。”

  “另外,传朕口谕,霍将军做的不错,有赏。”

  有了虞子由的表态,宜阳门外哭嚷着求皇帝做主的大臣们只得继续干耗着;

  之前那几个脾气冲到拿性命相逼的,也因为失血过多,早早被各自府里的人给抬了回去,抓紧找大夫医治。

  等到月明星稀,才看到皇帝身边的内官姗姗来迟。

  一开口便是政事繁杂,说陛下处理到了这会儿,才算是松快了一口气;

  这会儿听说京郊大营出了这样的事儿,陛下也很是震惊;

  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世家子们又的确触犯了军规,管教管教,对他们将来也有好处。

  至于那几个本身犯错太过的,念在他们也算是身怀一片忠心、希望报效国家的份儿上,就不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了。

  这件事到此就算了了。

  只不过在离宫回府的路上,有几个臣子却借着互相安慰的由头,一起约去酒楼吃了顿饭。

  ……

  霍玄白日里处理了一众世家子弟,之后又继续带兵操练,和军中将领推演作战阵型,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因着明天不用上朝,他索性就想在营中歇了。

  但师子如却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风,非要拉着他回去。

  霍玄看他明明站着都能睡着了,却偏偏还坚定得很,问又不答,没办法,只能任凭他牵出马来,打马回城。

  等进了城,师子如却又不急了,一路上和他东拉西扯,半天都说不到重点。

  霍玄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一勒缰绳,长臂一伸,也夺了师子如的缰绳,两匹马贴着路边同时停下,师子如被他弄得猝不及防,好悬没从马上栽下去。

  霍玄向着四周看了看。

  这里是处供人休息歇脚的小花园,再往前便是慈悲庙。

  四周的商铺早都打了烊,过往的人也不如白日多,因而开在这里的夜市早早就散了场。

  此时这里四下无人,一片幽静。

  “现在可以说了吧?”

  师子如往小花园里望了望,又给霍玄使眼色。

  霍玄心中狐疑,忽然听见一声琴声,从小花园深处传来。

  他下了马,顺着琴声走进去,没一会儿就看见花园深处的亭子里,有人正坐在里面抚琴。

  今晚的月光稀薄,照在哪里都不甚分明,亭中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在亭中摆了几盏一看就是从附近铺子里买来的灯。

  烛光与月光交织,照在亭中人的一身轻纱上,泛起流光盈盈。

  琴曲也耳熟,仿佛时间倒流,回到那个被风雪笼罩的武承镇上,他换岗回家,总能听到屋中传来乔苏苏的琴声。

  那琴声像是有特殊的功效,只一听,就洗去他一身的疲惫。

  短短的小径几步就走到了尽头,他看着亭中人熟悉的面容,根本不忍心出声,打断这一刻的安谧。

  乔苏苏也早已看到了霍玄,她手上未停,等到一曲终,才轻轻按住犹自颤动的琴弦,抬眼向他看去。

  类似这样的一幕,宫中从前经常发生——

  乔苏苏就不止一次看到,妃嫔们买通父皇身边的人,算好了时间,出现在她父皇的必经之路上。

  而后或是抚琴,或是跳舞,或是扑蝴蝶、放风筝。

  只要能恰好的引起她父皇的注意,她们什么法子都能用上。

  如今她也依样画葫芦,从师子如那儿得到他们回城的路线,然后提前等在这里……

  “守株待兔”。

  “你……这么晚了,一会儿还能回宫去吗?”意识稍稍回笼,霍玄便想到了宫门落锁的问题。

  上一次她就是用这个借口,拒绝和他多相处一会儿,近乎逃跑似的走的。

  更何况这会儿的时辰,比上次可晚得多。

  乔苏苏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重新抛了个话题给他,“我弹的好听吗?”

  “好听。”霍玄回答的很快。

  “那你喜欢吗?”

  “喜欢。”

  他回答的太过爽快。

  乔苏苏总觉得,好像不管她问他什么,他都会给出一个令她满意的回答。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到亭子的台阶上,朝他伸出手。

  霍玄愣了一下。

  但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将手也递了出去,握住她的手。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袭来柔腻的触感。

  月色与烛火交织而成的这一方小天地里,她的声音都好像带着蛊惑。

  “你刚才不是问我,还能不能回宫去?”

  乔苏苏看着他的眼睛,“宫门落锁了,今晚,我回不去了。”

  霍玄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又紧。

  他又想起初见她的那天晚上了。

  那时候还是冰天雪地,四周又火光冲天,少女像一只迷路的幼鹿,怯生生看着他,仿佛把今后的一切都交付给他,全身心的信任他。

  那时候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把她带回他的住处。

  但是现在……

  “霍将军,我有些冷。”

  轰的一下,记忆如开了闸的洪水,冲击着他。

  原本直视着她的目光似乎被烫了一下,视线一低,却先看到了她踩在石阶上的赤着的双足。

  “你的鞋子呢?”

  他蹙了下眉,不等她回答,已经先跨上台阶,拦腰将她抱在怀里。

  乔苏苏顺势自然的窝在他的怀里,一面听着他的心跳,一面随口说道,“不知道,找不到了。”

  “你那侍女呢?还有那个小太监?他们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这时候再看周围,除了几盏灯以外,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儿。

  乔苏苏偷偷往一个地方比了个手势,而后理直气壮的说,“是啊,他们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你要是不来,我就要在这里冻死了。”

  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霍玄就是不想拆穿她。、

  甚至还顺着她的话继续说,“既然宫门已经落锁,长公主今晚是什么打算?”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也跟着共鸣似的震,震得她耳朵有些麻。

  乔苏苏侧首贴在他胸口,浅浅打了个呵欠,“听你的,将军带我去什么地方,我就待在什么地方。”

  宫门落锁,乔苏苏就回不了宫,而霍玄在洛阳城中并无房产,所以最后他们回到的地方,就只能是霍玄在慈悲庙里的禅房。

  小小一间禅房,一眼就看到了头。

  乔苏苏坐在床上,看着霍玄一会儿去摆弄窗子开阖的角度,一会儿又去剪灯芯。

  终于,在霍玄开始给自己一杯接着一杯灌凉水时,她轻声问道:

  “霍将军,你不上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