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里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 这一日终于放了晴。

  家家户户都趁着这个时候,将屋内的东西拿出来晾。

  宫中也是一样,天一放晴, 就有宫人将床褥铺开挂在空地,又有人匆匆取了换洗的被褥, 将床上的被褥重新铺好。

  乔苏苏坐在廊下, 一手拿着绣棚,一手拿着绣花针, 正在一针一针的绣一只小鹰。

  深青色的绸缎上, 那只鹰振翅高飞, 余下的地方又另绣了几笔山峰。

  乔苏苏看着绣好的图案, 虽不是绣工精湛,倒也马马虎虎。

  脚步声从另一边传来,她顺着声音转头看过去,看见四儿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了一只扁而方的木盒。

  “殿下要的东西, 都在这里了。”

  四儿一边说, 一边将木盒放在旁边空着的小几上, 揭开盖着的盒盖。

  里面被纵横的几根木条隔开, 每一只格子里,都放了一种香料。

  乔苏苏一一看过去, 点了点头,又低头将绣好了的绸缎从绣棚上取下来, 缝出一只香囊的雏形。

  四儿在一旁看着, 时不时帮忙递剪刀, 穿针引线。

  等看着乔苏苏将香囊缝的差不多时,才笑道, “这时节蚊虫多些,殿下给霍将军做这防蚊虫的香囊,正是再合适不过。”

  乔苏苏应了一声,继续往香囊里拣着香料。

  “做香囊好,霍将军如此贴身佩戴,就能时时刻刻都念着殿下,如此又是念想,又实用,霍将军保准会动心。”

  乔苏苏装着香料的手一顿,随即问道,“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的如何了?”

  “都打听好了,霍将军并未在城中置办住处,之前进京,和这次回京,住的一直都是慈悲庙里的禅房。”

  难怪找小沙弥送解酒汤时,那小沙弥连同她确认要送的人的身份都没做,好像对霍玄很熟稔的样子。

  “哦还有,霍将军除了上朝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京郊大营。有时候在校场训练得晚了,就顺便歇在营中,其他时候就待在慈悲庙里。”

  “他今天在哪儿?”

  四儿想了一下,“今天难得晴天,若是无事的话,应该是去京郊大营了。”

  说着试探着问,“殿下可要去看看?”

  “不急,你先替我送封信。”

  ……

  连日来的雨,让京郊大营的校场上变得潮湿泥泞。

  但训练的士兵并没有因此而松懈,依然在教习的带领下认真操练。

  霍玄如今得了皇帝的口谕,京郊大营今年的新兵都交由他来训练,是以这些日子,除了上朝以外,他都是见天儿的泡在校场里。

  原本坐在看台上的一名副将见到他过来,连忙起身去迎,边走边同他汇报之前的训练情况。

  霍玄一面听着,一面将目光落在校场中正在操练的新兵身上。

  “今年的这些新兵里,有些都是世家子弟,被家里送来锻炼的,他们这些人当中,大多早已安排好了后路,来这儿也是走个过场,将来直接送到殿前,做御前侍卫。”

  霍玄只一听一过,注意力仍是放在校场上。

  忽然,他的目光一顿,步子也随即一停。

  “那边是怎么回事儿?”

  顺着他目光所示,就见训练场后面的一片树荫底下,一群新兵三三两两的各自拣了个舒服的地方坐着乘凉,甚至还有人拿着个小酒壶,每隔一会儿,就往嘴里倒几口酒。

  副将的脸色僵了一僵,“霍将军,这里面的事儿,就是末将刚刚说的。”

  霍玄扭头看他一眼,“你刚刚说什么了?”

  那副将一时语塞,但还是将话重复了一遍。

  “哦,所以那些像大爷似的乘凉的,就是你口中的贵族子弟,因为提前选好了后路,所以来营里当新兵是来玩儿来了。”

  这话经由他的嘴里再说出来,意思完全走了样。

  副将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霍将军,话也不能……那么说……”

  霍玄转身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说不上有多凌厉,但那副将却还是下意识的一哆嗦,这回连头上的汗都不敢伸手擦了。

  眼见着霍玄就往训练场那边走,副将连忙小跑着跟上去,“霍将军,你看你才刚过来,要不先歇一歇,练兵的事儿……有教习呢。”

  霍玄头也不回,仍是大步走着,边走边吩咐一声,“让他们都集合。”

  既已发话,那副将也不敢继续阻拦,只能就近点了个亲卫,让他立刻过去让大家集合。

  自己则陪在霍玄身边,虽然头顶艳阳高照,他却觉得已经是山雨欲来。

  只能又求助似的看向一直跟在霍玄身边,却一直未发一言的师子如。

  希望这位亲卫看在平常的交情上,帮他说两句话。

  然而往日里说说笑笑的师子如这时候却同样面容严肃,对于他的求助,就好像没看到。

  很快,霍玄几人就走到了训练场前。

  原本正在操练的新兵此时列队整齐,等着听将军训话。

  霍玄站在前面看了看,又回身走向看台,居高临下的将整个场地扫视一圈。

  “霍将军,你看……人都齐了,可以开始了吧。”

  副将拼命吸引着霍玄的注意,小心地催促。

  霍玄却道,“花名册拿来。”

  “这……”

  副将还是有些犹豫,“霍将军,要不今日先、先算了吧?”

  见霍玄没反应,连忙又说,“你看这里这么多人,光是点名的话,就不知道要点多长时间了。”

  霍玄还是没说话,目光自新兵头上一一点过,就像在数人数一般。

  副将咬咬牙,再道,“要不然这样,我多叫几个人来,让他们按营帐排好,几个人同时拿着花名册点名,如此也省去不少时间,更不耽误霍将军您练兵。”

  “去拿花名册,”霍玄终于开口,“我亲自点。”

  厚厚的花名册很快被送过来。

  霍玄拿过来以后,翻开第一页,从第一个名字开始念起:

  “王小甲。”

  “到!”

  “张连。”

  “到!”

  ……“谭忱。”

  “……”

  没有人应声,霍玄点了两下名册,看向练兵场上的人,再次道,“谭忱。”

  “……”

  还是没有人应声。

  余光里看到副将频频往营帐的方向看,脸上也有些绷不住表情。

  他收回目光,提笔在谭忱的名字附近画了个叉,继续去念下一个名字,“郭绍。”

  “……”

  “邹显智。”

  “……”

  霍玄接连点了五六个名字,全都无人应声。

  再看那副将,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连嘴唇都开始白了。

  之后霍玄又陆续叫了几个点到名字的人出列,等一整本花名册全部点完,日头也已经升到了头顶,变得更加毒辣。

  这个时候,才有几个新兵慢慢悠悠的从营帐那边走过来。

  他们懒洋洋朝着霍玄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自然无比的往列队站好的新兵里走。

  然而还没等他们迈出第二步,一把偃月刀“呼”的一下卷着罡风,扎进他们身前的地里,偃月刀的杆还因为惯性,颤了几颤。

  那几个人瞬间倒抽了一口冷气,其中一个还有些后怕的看起自己的脚——

  当时他要是步子再迈得大一点儿,这把刀扎进的,就该是他的脚了。

  “站着。”霍玄的声音随后响起。

  “敢问霍将军,我等做错了什么?你竟要这么对待我们,还差一点儿闹出人命?”

  那个看着脚的人听到这话,又重新心有余悸的继续看自己的脚,一边还猛地点头。

  “谭忱,郭绍,邹显智……”

  霍玄将他们几人的名字一一念了出来,“我没念错名字吧?”

  “霍将军念的都对。”为首那个吊儿郎当的点着头,又走到偃月刀旁,抬脚踢了一脚刀身。

  “名字都点了,可以让我们归队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霍玄忽然问。

  “谭忱。”

  “霍将军,”这个时候那副将又忙不迭凑到霍玄身边,压低了声音提醒,“这位是谭相家的公子,谭相是他的亲祖父。”

  霍玄一挑眉,不置可否。

  “好了好了,你们几个赶紧归队,别耽误一会儿的操练。”副将又接着对谭忱等人说。

  谭忱翻了个白眼,正要抬腿,迎面又掷来一杆戟,同样贴着他的鞋尖儿,钉在地上。

  “霍将军这是何意?为何处处针对我等?”

  “把他们弄到那边去。”霍玄淡淡吩咐一声。

  随即有人上前,半推半搡的将谭忱几人带到了另一边,和之前一脸莫名其妙的站在那边的新兵们集合。

  霍玄也在这个时候,上前一步,扬声道,“方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些本该在训练场上操练的人,躲在树荫下乘凉,喝酒,玩乐。”

  接着,他把目光转向谭忱他们,笑了一下,“我这个人呢,别的不敢说,记性绝对好得很,当时你们都在树下乘凉,我没冤枉你们吧?还有你们几个,”

  他继续对谭忱说,“日上三竿还不起来,你们还不如乘凉的那些。”

  被说的人一脸无所谓,谭忱更是抱起胳膊,上上下下打量霍玄几眼,“我说霍将军,你这么说有意思么?大家同在这军营里,前些日子不也什么事儿都没有吗?往后还像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相安无事,不好吗?”

  谭忱越说越起劲儿。

  “你呢,是得了皇上口谕,奉旨前来练兵的鹰扬将军;我们呢,也是听家里的安排,来这儿锻炼的。大家和和气气,井水不犯河水,日后呢,也好相见,你说是不是啊,霍将军?”

  霍玄忽然笑了,“井水不犯河水?”

  他在一片意味不明的目光中,骤然换了脸色。

  “我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来头,家里长辈是谁,我只知道,到了这里,当了新兵,就要有当兵的规矩!”

  “触犯军规,就当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