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能肯定?”

  大帐里,布罕看着大马金刀坐在他睡觉的毡子上的霍玄,努力向外蹦着生疏的汉话。

  “这几天我看冲出来的旗子, 多为鹿角图腾,将军若有心攻城, 恐怕我们两方的局面就和现在不一样了。”

  霍玄随手揪着毡子上的毛儿, 在即将揪秃一块之前,终于在布罕紧张的注视下, 开口, 还了毡子一片宁静, “哦对了, 你们右大王要和我们联姻,这事儿你知道了吧?”

  布罕点点头,从北然出发之前,他就听说左、右大王在争执这件事。

  也正是因此,他这一路上, 心里都在盘算, 甚至还故意拖了行军速度, 惹左大王那边派来的谷措尔和他吵了一路。

  “那你帮不帮?”冷不丁听见霍玄问他。

  “帮, 谁?”

  “帮你们右大王,”霍玄开始怀疑这个蛮子将军根本就没怎么听懂他说的话, 于是又道,“这场仗你们赢不了, 继续硬抗, 也讨不到好处, 我来找你呢,就是送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怎么, 立?”

  霍玄朝他勾勾手。

  布罕见状,犹豫了一下,目光四处转了转,最后还是轻咳一声,向前探了探身。

  ……

  这两日,城外的北然营地一直没什么动静。

  眼见着距离那天飞鸽传书的时间越来越近,而霍玄却像没事人一样在城门和府衙之间来回溜达,一惯沉得住如师子如,这会儿也有点儿沉不下去了。

  见霍玄点过兵以后又要随着送饭的高大款往衙门口走,师子如提前一步拦在石阶处,伸臂一拦,“等会儿,找你有事儿。”

  霍玄见状,示意高大款他们先走,而后跟着师子如到了一处安静些的地方,略显不耐的理了一下袖口,“说。”

  “今晚三更,按原计划,北然那边可就来攻城了!你是怎么和那个布罕商量的?这两天也没见你做什么准备啊——”

  霍玄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他伸手拍去墙垛上的浮灰,“来了就继续打。”

  “继续打?”师子如控制不住音量,又拼命的往下压,“都打了这么长时间,城里这点儿人都快要拼光啦,援兵还一直没消息,就算现在还能搜罗出来点儿余粮,你能保证我们能撑下去吗?”

  “这些天弟兄们可都听你的话在守,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给兄弟们个准信儿啊,你这什么都不说,就一直让大家一切照旧,我这心里总是感觉毛毛的。”

  见霍玄不答,师子如更加着急,“不是,那天从北然营地回来,你就怎么问都不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你们没谈拢?”

  “哎呀真有事儿你倒是说啊,兄弟我也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哪怕你说要殉城,老子也不皱一下眉头!”

  霍玄捶了他肩膀一下,挑起一边眉毛,“你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老子要你殉城干什么?”

  跟着又拍拍师子如的肩膀,“这事儿你不用管,以前怎么弄的,现在就还是怎么弄——”

  “今晚他们不是要来攻城吗,你就和兄弟们说,让大家严加防范,夜里别打瞌睡,真要看到有蛮子过来,打起精神,跟他们拼。”

  此时在另一边的府衙前厅,宋文也将周围几个军镇的答复一五一十同乔苏苏秉明。

  “依照殿下的意思,那几个军镇也都同意第一时间驰援武承镇,届时只要武承镇点起狼烟,他们便领兵前来援救。”

  宋文说完,挠挠头,“不过……”

  “不过什么?”

  “他们还说,如果……如果陛下无法履行拨粮的承诺,他们就立刻自立为王,杀到京师去……”

  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乔苏苏想扶额,最后还是忍住了,只让宋文按计划行事,今夜务必要辅助霍玄,打一个漂亮的胜仗。

  日头渐渐西斜,而后夜幕渐浓,三更就近了。

  紧张的气氛不断蔓延,乔苏苏一直守在前厅里,摆弄一套玉惊春带来的茶具。

  她不会煮茶。

  从前在宫里,她也只是远远地看过些妃子展露的煮茶功夫。

  而为了留住帝王哪怕半刻钟的驻留,妃嫔们往往会在煮茶的时候添加各种各样的花样,她们青葱似的手指挽起,像蝴蝶翩飞。

  虞子由也不曾教过她,但在这种焦急等待结果的时候,她总得找一件事情做,来掩盖她内心的慌张。

  茶沫总是打不出来,渐渐也没了耐心,偏这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巨响,她被惊了一下,手上力道没控制住,茶碗就整个栽斜了下去——

  “当心!”

  泼出去大半茶水的茶碗被人勉强扶住。

  滚烫的茶水洒了一些在乔苏苏的裙摆,一部分又慢慢渗进棉衣里,洇出一大片茶色。

  乔苏苏看清楚进来的人,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玉小娘子,你可有被烫到?”

  玉惊春甩了甩手,“不妨事。”

  又见乔苏苏明显有些魂不守舍,便知道她是放心不下城楼那边的霍玄,恰在这时,远远地又传来一声巨响。

  “是蛮人在攻城了,”玉惊春坐在她身侧的位置,听着动静,“这几日城楼一直在严格布防,乔娘子,你也不压太过担心了。”

  乔苏苏点点头,低头瞥见玉惊春被烫红了的手背,连忙叫了四儿进来。

  另一边,霍玄看着城外手持盾牌不断向前推进的北然士兵,在心中估算着前来的人数。

  最前面这些人应该都是左大王的,他们最卖力,也不怕死,哪怕身边的同伴被箭矢射倒,他们也不曾停下来。

  而在中间些的,看上去就不是特别卖力,虽然手上也拿着盾牌,但基本都是死死地挡在自己身上,视线都被挡着,冲锋也冲的稀稀拉拉。

  后面的就更不用说,名义上是断后以防绕后偷袭,实际上明显与最先面的士兵拉开了距离,仿佛随时都在准备撤退。

  估算过大致对战的数目,霍玄再看向那面鹳鸟图腾的旗子时,脸上就多了一分笑意。

  布罕这个人能处。

  “传令,”他收回目光,顺势转了身,背对墙垛,往里面走去,“一刻钟后,开门迎敌。”

  ……

  靠近城楼的地方乱成一片,随着距离的推进,流矢渐渐不起作用,取而代之的,是从城头砸下来的滚石、檑木。

  即便有盾牌抵挡,也到底挡不住从天而降的石块、木头,前面的人被砸的哀嚎,然而谷措尔的大喝,依然源源不断的传过来:

  “给我冲!我北然勇士就该勇猛向前!”

  “——勇士们!城里有美味,有美酒,有女人,只要打进了城,它们就都是你们的!”

  许多人受到鼓舞,热血沸腾,一瞬间全变作金刚不坏之身,甚至还有人连盾牌都懒得抓了,直接以肉身抵挡那些投掷物,轮着大刀往前冲。

  “冲啊!”

  “都是我的!”

  前排的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又不断的有人倒下,中间往后的人似有心动,但碍于自己不是左大王麾下的人,只得扭头去看布罕。

  虽然他们将军秘密交给了他们一个任务,可……

  那座城就在眼前诶,而且连谷措尔都承诺让他们的人进城可以随便抢了,他们右大王麾下的差啥?

  再说了……这么冷的天被拉出来打仗,家里又快断了粮,要是也能进去抢上一抢……

  有人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布罕自然注意到了手下人的异样,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喝令麾下保持阵型,勿要乱了阵脚。

  北然的云梯在漫天的大石头和檑木下艰难架上了城头,当又一个北然人扒着城头爬进来时,霍玄忽然出声,“开城门。”

  “是!开——”

  侯泰挑翻一个刚爬上来的敌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开?开开开、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快去!”

  杀红了眼的侯泰张了张嘴,忽然被一旁的师子如拐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这是早就定好的计划。

  于是老老实实下去开了城门,将一拥而入的敌军引进埋伏圈。

  眼见着城门打开,谷措尔高呼一声,带着自己麾下的人就开始往里面冲。

  中后排的人见状,本能的也想跟着去,却在这时候听到了一声号角。

  布罕目视前方,但他所在的那辆指挥车,却随着这一声号角,缓缓停在了原地。

  计划,开始了。

  那天夜里,那个叫霍玄的年轻人潜进他的营帐,胸有成竹的通知了他这个计划:

  夜里三更,他要跟着谷措尔一起夜袭武承镇。

  等谷措尔率军攻到城下,一刻钟后,霍玄就会命人打开城门,迎谷措尔的人马入包围圈,在城内截杀之!

  在这之后,大魏朝廷派来的人很快就会前来,宣布两国已经和亲的消息。

  谷措尔会变成阻碍两国交好的叛贼,

  他则摇身一变,成为右大王派出擒拿逆贼,并与大魏商讨和亲事宜的使臣。

  等这件事成,北然王庭将只知有右大王,不知左大王。

  北然,也便能一统成一个完整的国家了。

  在这件事里,他只有好处——

  这样的大买卖,他没有理由拒绝。

  就在布罕越想越高兴,脸上开始浮现诡异笑容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后方的大地在颤动。

  接着,这颤动仿佛蔓延至四面八方。

  夜里目力不及白天,但他还是惊愕的看到,四面八方都泛起尘烟,全都在以他们这一处为中心滚动涌来——

  “蛮军来犯!虽远必诛!杀啊!!!”

  “冲啊!!我大魏国土,不容蛮敌撒野!!”

  而在这呐喊声中,还有一道声音紧赶慢赶的赶在那些回音将散未散之际,追着又来一句:

  “我大魏儿郎莫急!援兵也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