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手段诸多, 不见血的手段更多。

  尤其四儿跟在虞子由身边多年,浸淫宫中刑罚无数,随便拈出来几个对付区区黄满, 简直是小题大做。

  是以当乔苏苏看着四儿指挥那些近卫,见缝插针的阻拦黄满睡觉的时候, 唯一的想法便是……

  他们私下里做过的这些事, 绝对,绝对, 绝对不能让霍玄知道!

  而在此刻昏暗的烛光下, 霍玄听到乔苏苏的解释, 并未做多反应, 甚至也没再多看黄满一眼。

  只转身出去的时候,随口留下一句,“困了那就让他先睡,等打完了仗,再行处置。”

  没走出两步, 又忽然折回来, 拉过犹在原地发呆的乔苏苏。

  “这么晚了, 你也早些睡, 我办完事就回来。”

  从衙门里出来,霍玄一路不停, 一路快马加鞭,捎上已经在城门口等到犯困的师子如, 借着浓稠夜幕的掩护, 悄悄出了城, 摸向北然大营。

  霍玄前脚出了城,后脚就有人报给了乔苏苏。

  报信儿的是虞子由留给她以防不测的护卫首领, 名叫宋文的。

  自从这些护卫自暗处现身以后,乔苏苏并没有让他们继续留在身边,而是化整为零,将他们分散出去打探动向,关注城中情况。

  此时已是深夜,府衙里大部分人都已经沉进梦乡,玉惊春白日里劳累过度,也早已休息,府衙前厅就只剩下乔苏苏仍在守着灯烛。

  看到宋文进来,乔苏苏坐直了身子,等着他说话。

  “殿下,霍小将军带着一个人出城之后,直奔北然营地去了。”

  宋文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乔苏苏,“敌众我寡,殿下可要属下率人前去接应?”

  见乔苏苏不答,宋文又大着胆子,说了自己的另一个猜测,“请恕属下直言,如今城中情况并不算乐观,即便北然内部不和,但他们若执意一致对外,依着如今的情形,我们讨不到什么便宜,霍小将军纵然神勇,可万一他临阵倒戈——”

  “他不会。”乔苏苏笃定。

  她与霍玄朝夕相处,自是清楚他的为人。

  霍玄若真会临阵倒戈,当初又怎么会在明知道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依然站出来,率军抵挡北然进攻?

  不过对于霍玄前往北然营地一事,她难免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

  万一谈不拢,被那边抓了当俘虏……

  “宋统领,”她说着,又先转头示意了一下四儿,四儿会意,将一枚事先备好的香囊递给宋文。

  宋文接过香囊,狐疑的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露出不解的神情。

  只听乔苏苏微微压着声音,“宋统领跟在陛下身边多年,想必也知道此物的来历。”

  这话印证了宋文的猜想,他立即低下头去,将香囊托在手上,高举过头顶,“此物乃先帝赐予陛下的扳指。”

  乔苏苏点了点头,当初她父皇一时高兴,将扳指给了虞子由,虞子由又念她可怜,转送给了她做及笄礼。

  “你带上此物出城,去宁远、会宁两镇,就说陛下之前受人蒙蔽,并不知晓边镇发生的事,如今陛下已处理了朝中小人,只要他们答应出兵,北然退败之日,就是粮草进城之时。”

  宋文听了一愣,“可是粮草……”

  他很想说陛下现在知不知道边镇具体发生了什么都不好说,况且边镇缺粮,朝廷的动作就算再快,也不可能全无准备就凭空变出粮草来,这义城公主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些什么——

  然而乔苏苏却道,“难道贺楼丹这位兵马大元帅前来御敌,竟是一粒米都不曾带来吗?”

  宋文听到这话,突然就悟了。

  这不就是借贺楼丹赢陛下的好名声么。

  这时候再去看座上的乔苏苏,宋文竟然恍惚生出一种……虞子由亲自来了的错觉。

  随即又暗笑,他们本就是兄妹,行事作风像一些,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

  北然大营戒备森严,两面大旗一左一右并立,两边的营地也隐隐呈对峙状态,各自的巡营士兵走到大旗处,便不肯再向外踏出一步,径直转身回去。

  霍玄隐在一处营帐后面。

  从他这个方向,能看到前面一座明显大了许多的帐篷,周围布满亲兵,帐内依然亮着灯,与四周漆黑的帐篷形成鲜明对比。

  他仔细数了数人数,又观察了一番那些人的身手,选出一处防范稍弱的位置,这个时候,自另一边打探的师子如也小心翼翼地摸了回来。

  “你猜的没错,这帐子里的,是右大王手下的布罕,他和左大王那边派来的谷措尔刚刚发生过争执。”

  霍玄点了点头,借着一缕微弱月光,他低头整理了一番挂在腰间的兵器。

  师子如见他动作,伸手按住他的胳膊,“你就这么进去?”

  “掩护我。”霍玄头也没抬。

  师子如撇撇嘴,又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像是抱怨,“咱们哥俩也算是刀山火海都去过了,想当初你钻土匪窝,也是老子替你打的掩护,老子还为你断了两根肋骨!”

  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了,师子如马上换了气声,在霍玄耳朵边念念叨叨,“这回可得说好,掩护呢,老子可以继续替你打,但是老子的肋骨,你得替老子保护好了——”

  霍玄被他念叨的心烦,又被他突然贴这么近,眉头都拧了起来。

  先抬胳膊拐了师子如一下,拉开距离,颇有些嫌弃,“放心,你的肋骨,老子一定替你看好。”

  说完,他发现布罕的营帐那边出现了一个漏洞,立即恢复谨慎的神色,给师子如使了个眼神。

  师子如会意,整了整神色,弯腰顺着一边的帐子溜向事先找好的地方,然后摸起地上的石子儿,往另一个方向打去。

  “啪嗒。”

  附近的亲兵立即警觉,用北然话大喊,“什么人!”

  被月色照过的地方似是晃过去一个人影,有几个亲兵立即朝着那个方向追过去,霍玄也趁着这个功夫,闪身接近中间的大帐,悄无声息潜了进去。

  营帐里点了好几支蜡烛,一扇架子屏风将营帐一分为二,靠近帐帘的这一边摆着一张矮桌,桌边的地上经过一番休整,变成了一块天然的沙盘,上面正画着武承镇这处的地形,旁边插着木棍。

  架子屏风的另一边,一道人影铺在上面,对于外面的动静,恍若未闻。

  霍玄径直走到沙盘处,俯身去看上面的布置。

  这时候屏风后面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不多时,里面的人走出来,看样子是才卸去铠甲,准备在就寝之前再看一眼沙盘。

  见到凭空出现的霍玄,那人脸上的胡子动了动,却没有立即唤帐外的亲兵。

  霍玄朝着他一歪头,示意他,“聊聊?”

  “你,认识,我?”那人用并不娴熟的汉话问他,一说话,脸上的络腮胡子就也跟着动。

  “你是右大王麾下,布罕将军。”

  霍玄说着,一笑,“在下,武承镇,霍玄。”

  ……

  这一晚,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城,同样彻夜点着灯。

  福宁殿内烧着地龙,虞子由穿一身单薄中衣,散着发,随意地坐在炭盆边上。

  他手边摆着一张小几,上面摞着几本奏疏,手里的那本翻开,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母后还真是会为朕着想,”虞子由随手一扬,那本奏疏就跌落在地毯上,冯铮连忙蹲下将奏疏小心的拾起,轻轻放到另一边的书案上,听着皇帝继续嘲弄道,“大事都由尚书台代劳,更大的事送去永寿宫,就只千挑万选了些问安的奏疏给朕。”

  “太后也是为着陛下的龙体考虑……”

  虞子由瞥他一眼。

  冯铮立即改口,“如今北然有意送公主来和亲,义城公主那边……陛下也不必忧心了。”

  “嗯,”虞子由点点头,随手又拿起一本奏疏,扫了两眼,“义城离京,也有些时日了吧?”

  “正是呢,公主是腊月出发的,再过些日子,就快开春了。”

  “开春,开春……”虞子由沉吟着,忽然眉头一动,猛地抬头,“贺楼丹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这……”冯铮连忙算了算日子,“约莫有大半个月了。”

  “霍玄呢?他们两个见面了没有?”

  冯铮出了一脑门子汗,“陛下,那边的消息,还不曾送过来,陛下稍安勿躁,那霍玄既然已经被公主稳住,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

  “你懂什么!当初那贺楼丹——”

  虞子由冲口而出的一句话猛然顿住,这话,他可以在心里讲无数遍,但即便亲近如冯铮,也不能听。

  那就像是一个诅咒,一个轮回,每每午夜梦回,都无比明晰的提醒着他——

  他是重活了一回的人!

  他天然就比别人多了一世的优势,他握着所有人的秘密,这是他的底牌!

  而上一世,他是在很久以后才听说边镇冒出一个新秀,名叫霍玄。

  又在霍玄进京拜谒时,动了笼络他的念头,将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义城赐婚给他,以姻亲这层关系,将其拉到自己的阵营。

  也是那一次,贺楼丹看中了义城,不顾天子脸面,强行抢亲,差一点儿就让他功亏一篑!

  所以,同样的意外,他怎么可能让它再发生一次?

  “你来,”他朝着一脸茫然等着自己发话的冯铮,招招手,“传朕口谕。”

  冯铮弓着身子,仔细听着。

  “接公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