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微生一行人是下午出发的,到达公车出事点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夕阳还剩一点尾巴,橘红色的晚霞映照了半边天际。

这个点的乡村道路上,已经没多少车经过了。

祝微生他们把车停在悬崖另一侧的路边,靠近悬崖。

几年过去,乔杏说除了两边靠近悬崖的地方各竖了根“减速缓行”的牌子,这边没什么变化。

吹着稍凉的崖风,祝微生站在悬崖的围栏前方,向下望,入目是被暗色染得愈发深浓的崖壁。

山崖很高,接近二十米的高度。靠近崖壁的植被不算茂盛,一眼看过去更多的是嶙峋的石头。

崖壁很直,没有多少缓冲的斜坡,车子翻下去后,几乎会呈直线掉落。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想要活命的确不可能。

可以想见当年公车落下去后的惨烈景象。

姚大伯和他儿子不太敢靠近悬崖边。

姚大伯问:“祝大师,我们要做些什么啊?”

祝微生轻轻拍了下围栏,“破阴阳五行。”

祝微生已经将这周围的地势观察了一遍,发现这里的阴阳五行气机达到了极致的平衡。

阴阳五行,遵循天地规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一个地方的阴阳五行,想要达到平衡,往往需要人为干涉才能做到。但祝微生发现,这里阴阳五行的气机平衡,只靠着周围的天然地势就形成了。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大多地方都是阳气多过阴气,但这里的阴气比一般地方都要重一些,所以才会达到阴阳平衡。

阴阳合和为生气,正因为阴气多,足够和阳气相合,所以这里的生气也格外浓厚。

如果在这里建一个养生馆,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关顾。

而这里阴气之所以重,则应该和当年落下去的那一车人有关。甚至那辆鬼车和车里的受害者,都是这个平衡的一部分。

更准确一点来说,正是因为当年车里的人全部坠亡在这里,化作鬼魂的他们催生出了大量的阴气,才最终促成了这个极致平衡的形成。

他们成为了平衡的一部分,又因为这种平衡太过极致,没法轻易破坏,所以反而形成了一道牢笼。他们集体被困在这里,一直随着气机的循环在这条路上不停重复当年的死亡经历,难以脱离。

想要解救那一车的人,就需要破坏掉这种平衡。

也就是破阴阳五行。

“怎么破?”姚大伯的儿子忍不住问。

这一片的气机因为过于平衡所以很强大,比当初祝微生解救打杂小姐妹那一群烂尾楼鬼所在的困局地势的气机还要强。

祝微生可以一个人破掉这一片的气机,但必须给他几天时间。

只是牛大婶的生魂还困在鬼公车上,鬼公车重复的每一次坠崖,都是对牛大婶生魂生气的消磨。

不及时把她从鬼公车上解救出来,她就会真的成为被困在车里的鬼魂。因此必须尽快,没有什么时间给祝微生准备。

其实留在车上的牛大婶,已经代表着出现了一个可以破坏平衡的突破点,只不过牛大婶是普通人,她的出现对帮助众鬼脱离控制没什么用。

接下来的这个晚上,祝微生在公车一路经过的地方,连着布置了好几个可以增强阴气的阵法,和当初让烂尾楼群鬼冲击困势的阵法相似。

布置好后,祝微生让乔杏到时候上车,提醒车上的众鬼,在公车进入符阵范围阴气大盛时,努力改变公车的行进路线。只要彻底改变公车路线,就证明这种平衡被破掉了,他们也就可以从无尽的坠崖里挣脱出来。

乔杏有些紧张地点头,表示自己记清楚了。

她倒是不怎么关心那个牛大婶的死活,但一旦知道自己有机会脱离坠崖控制,乔杏就感觉已经不是度日如年,而是度秒如年了,恨不得一眨眼就天亮。

祝微生在车上休息了一阵,一直注意着时间的姚大伯儿子就提醒,公车快要出现了。

此时他们的车子就停在公车的始发站,站台前已经停了一辆公车,不过这辆公车是真实的活人坐的公车。

夏日天亮得早,六点钟的时候,就陆陆续续有村民前来搭车。

附近的村人基本是熟面孔,一碰面就有聊不完的天。祝微生透过车窗,能听到车里传来带笑的交谈声,车上的司机也有加入聊天。

当年鬼公车里的受害者们出事那天,应当也有过这样的情景。孰料世事无常,平日见惯了甚至一起说过笑的司机,会在某一天忽然拉着他们一起去死。

很快发车时间到了,这辆活人公车出发了。

车子开走没几分钟,前面的道路上忽然出现了一辆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乡村公车,缓缓朝前行驶着。

“鬼公车!”驾驶位的姚大伯儿子震惊地指着前面。

姚大伯也呆呆地看着。

两人身上有祝微生给的可以见鬼的符,还是祝微生提醒开车,两人才如梦初醒。

他们的车子跟上了鬼公车。

途中的乡村公车没有专门的停车地点,哪里有人上下就哪里停车。车子一路走走停停,就像乔杏说的一样,这车会在当年有人上下车的地方停一阵。

等到了乔杏当年上车的地方,提前在那等着的乔杏上了车。

那车后车窗是开着的,因为距离近,祝微生几个就见乔杏刚上去,车上就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哭嚎。

“这是我的身体,你把身体还给我,让我下车!”

姚大伯和他儿子都激动起来。

“是我妈的声音!”

姚大伯点头,脸上担忧的少了些,“声音听起来还挺响亮的,说明你妈状况还可以。”

之后鬼公车里传来了一些动静,应该是乔杏在跟众鬼说等会儿如何脱离控制的事。

很快,鬼公车进入了祝微生布下的第一个符阵。

但是无事发生,鬼公车的路线半点没变。

“行不行啊!”姚大伯儿子很紧张。

若不是祝微生说活人上去会阳气相冲,产生妨碍,姚大伯儿子估计恨不得亲自上去帮忙。

好在,等鬼公车进入第二个符阵后,鬼公车车头终于突兀地往右飘了一下。虽然很快就飘回了原先路线,但已经让姚大伯他们看到了公车脱离控制的希望。

祝微生一共布置了七个符阵,之后几个符阵,公车突然改变的方向越来越大。

终于,鬼公车来到了最后一个符阵。

日升月落代表着一个气机的循环,鬼公车作为气机的组成部分,也会在每天完成一个循环。这一个符阵要再不行,那就只能再等明天清晨鬼公车重新出现了。

多耽误一天,牛大婶就多受一次罪,姚大伯父子俩肉眼可见地比之前都紧张。

这一次,车里的众鬼应该也是卯足了劲儿,祝微生坐在后面车里,都能听到他们振奋怒喊的声音。

前方鬼公车忽然加速,眼看着就要冲出符阵,而再往前就是那段悬崖了。

这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鬼公车的车身猛然向右一拐,车身几乎调转了九十度,冲着右边的山道就撞了过去。

不过就在快要撞上去时,又一道刹车声传来,鬼公车又猛地停了下来。

车身在原地颤了颤,没了动静。

祝微生他们的车子也停下了,姚家父子俩提着心,看着鬼公车。

“这是成了吗?”姚大伯儿子怔怔问道。

后视镜里,祝微生点了一下头。

这一片阴阳五行没了平衡,日后发展会偏向比例比较重的属性。只要不再像五年多以前一样一次性死那么多人,像鬼公车这种情况,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祝微生推门下车。

与此同时,鬼公车车门打开的声音传来。

一个十五六岁的穿着校服的高中小姑娘提着书包从车里跳了下来。

从牛大婶身体里钻出来的乔杏,看着走上来的祝微生,激动地把自己的书包往身后一抛,又激动地大喊:“老娘终于下车了!”

“下车了,终于可以下车了!”

“这么多年,这车老子都要坐吐了。”

“那狗日的司机呢?”

随着乔杏的喊声,车门里陆续走出其他鬼乘客。

众鬼感叹了几句车外的空气格外清新后,就齐齐走到驾驶门,将里面的赌狗司机拽下车,一顿狂揍。

乔杏也挤进去补了几脚,好好发泄了下被拉去垫背,又被困了五年多的怒气。

祝微生没管这些,他上鬼公车把晕倒在里面的牛大婶背了下来。

姚家父子俩一见牛大婶,立即扑上来,一个拍脸,一个掐人中。

“祝大师,我妈没事吧?”姚大伯儿子担忧地问。

牛大婶面色白得跟纸一样,算一算,她跟着鬼公车坠了三次崖,生气被消磨了不少,虚弱是正常的。

因此祝微生表示没事,回去后多晒太阳,多给她补补身体,一两个月就可以恢复了。

帮着把牛大婶抬进车里,祝微生转头看向众鬼。

那司机已经被揍得缩小了一圈,乔杏正在拉架几个揍红了眼的鬼。

“好了好了,哥哥叔叔婶婶们,咱们打几下就可以了,之后的事儿交给阴差处理好吗!”

边劝,乔杏自己边又上去再踹了两脚。

若不是祝微生提前跟乔杏提过要求,让她到时候劝着点众鬼,不要因为愤怒而做出什么更耽误鬼生的事儿,否则以祝微生短时间里和这小姑娘相处下来了解到的性情,乔杏绝对是揍鬼揍得最久的那一个。

祝微生走过去把司机鬼捆起来,准备交给阴差。

众鬼对着他道谢。

他们死得太无辜,又被困了这么久,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气。为了感谢祝微生,都愿意让祝微生超度。

在超度之前,他们都要先回去看一眼家人。

众鬼散去后,那辆鬼公车还停在原地。它受气机所化,比寻常纸扎的公车耐用,祝微生准备帮着卖给地府,到时候把钱分给众鬼。

之后祝微生通知了相熟的阴差,把司机鬼和鬼公车交给对方,就和姚家人一起离开了这里。

回到姚家的牛大婶很快醒了,一看到家人熟悉的面孔,就劫后余生地哭了好一阵儿。

看着这样的牛大婶,姚大伯之前有再多的气都发不出来了。

不过他还是说了说牛大婶,“你说你,平时抢打折的菜时蹿得比谁都快,腿脚也挺好,爬楼比你儿子都厉害,怎么就要去抢座儿呢。”

结果被抓去当了三天替死鬼不说,家里还损失了好几万。

真是捡来的罪来受。

牛大婶也后悔,家乡的公交车她没少坐,她哪能料到这回坐的竟是一辆鬼公车。难怪当时一车的人都那么安静,还全都瞅她。

死人堆里突然来了个活的,换她她也瞅啊。

公车上抢座儿这事她也都干熟练了,谁知道这回会抢到女鬼头上去。要知道那是鬼,打死她她也不敢抢啊。

经过这一回,以后就算公车上的小姑娘不是鬼,牛大婶也不敢再抢座儿了。就是别人主动让她,她估计还得紧张地琢磨一下对方是人是鬼。

过后,牛大婶担心地问祝微生:“那个女鬼,她不会再来抢我的身体了吧?”

“不会了。”祝微生道。

乔杏对于自己附身一个大婶这事儿也挺别扭的,主要是指打游戏手指不够灵活,影响她发挥,还是自己的身体给劲儿。

分开的时候,乔杏还说她不爱学习,以前活着那是没办法,现在死了,她可得好好给家人托梦,磨着家人给她多烧点纸钱。到时候买手机打游戏,非得把自己玩腻才行。

至于乔杏抢夺牛大婶身体这事儿,她抢之前是问过牛大婶的,尽管牛大婶当时算是被骗的,但按天道规则,那也不算抢,而是双方都同意的交换。所以乔杏造作了一通,并不会受到什么惩罚。

牛大婶生魂被挤出去一遭,有些不稳。祝微生留下一枚固魂符后,此桩事了,他拿到姚家给的报酬,就回到了山中小屋。

之后几天,答应来超度的众鬼陆续报道,乔杏也来让祝微生超度了一番。

这一次,祝微生也得了不少功德。

祝微生算了算自己目前换取的所有寿命,已经可以活到三十五岁了。

超度完这些鬼后,开学的日子也到了。

上学期寒假祝微生一回到学校,就有人找他帮忙解决麻烦。而这回,祝微生还没出发,就接到再次比他早到学校的沈健的电话,说又有一个同校的校友找他,希望他能帮着抓抓鬼。

等祝微生赶到学校,见到那位校友后,得知需要抓鬼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正读初中的弟弟的年级主任的外甥。

据说这个年级主任的外甥,在鬼节那天出去玩时撞了鬼,然后就像丢失了三魂七魄一样,回到家就傻了。原本精力旺盛的一个初中生,变得不会说不会笑,像根木头,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外甥的爹妈几乎哭瞎眼,年级主任这个做舅舅的看着也着急,这些天里到处找这方面的玄师。只是找了好些个都没解决。

后来不知从谁那得知这个校友认识一个挺厉害的玄师,就找上门。

校友原本不想帮的,但自家弟弟还在那个学校读书,校友妈妈担心如果不帮忙,弟弟在学校里恐怕会被区别对待。校友只好同意,说帮着问一问。

祝微生听了后,抓到重点,“你为什么不想帮那个年级主任?”

“那人太垃圾了。”校友很直接地说,“他以前是我的班主任,所以我知道不少事,聂昆虫……哦,他本名聂坤雄,昆虫是我们给他取的外号。聂坤雄这人挺势利眼的,哪个学生给他送礼送得多,他就关照谁。”

校友说,聂坤雄还瞧不起穷学生,那些送不起礼,或者送少了礼的学生,都会被他区别对待,或者找着借口处罚。

校友家以前家境普通,从来不知道现在家里孩子上个学还要给老师塞礼物才行。虽然后来在聂坤雄的暗示下也塞了礼物,但因为塞得不够到位,聂坤雄对校友的态度一向冷淡,待遇只比那些塞不起礼物的学生好那么一丢丢。

因此,校友的初中三年学习生涯过得算不上有多开心,每次回忆起来脑海里就会浮现当年被聂坤雄区别对待的种种行为,倍感恶心。

而聂坤雄之所以知道校友认识玄师,起因还是因为祝微生渐渐在学校里出了名,校友曾来祝微生这里买过几张护身符,回去送给家里人。

有次校友妈妈在大风天里出去买菜,差点被吹落的玻璃砸到头,回去就发现身上的符纸变黑了,就知道是符纸替她挡了一劫。

之后他妈妈把这件过于神异的事告诉了身边的亲朋,这么一个传一个,有不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最近聂坤雄到处找玄师,有那和校友一家住同个小区,又有孩子同在聂坤雄手底下读书的家长,为了和聂坤雄拉近关系,就把这事透露给了对方。

说起当时聂坤雄找上门时的模样,校友还来气,聂坤雄一口一个师生情,说这忙他必须得帮。而且竟然还有脸跟他回忆当年,气得校友差点把给聂坤雄倒的茶直接泼他脸上去。

但为了自己的弟弟,校友只能生生忍住。

“祝同学,我给你钱,你看你还是帮我把这事儿给解决掉?”校友怕祝微生听了他的转述后不帮,有些小心翼翼的央求。

祝微生明白,校友是怕如果他不帮,回头校友转达了这个结果,怕是会被聂坤雄迁怒,然后去为难他弟弟。

祝微生让校友不用担忧,这鬼无论他抓与不抓,至少都会去看一下。他帮谁,自然也是谁掏钱。

随后,祝微生就跟着校友去见了聂坤雄。

去的是聂坤雄的外甥家。

聂坤雄四十出头,体型微胖,一双眯眯眼,说话带笑。穿着也很规整,总之一眼看去一点也不像校友形容的那样。

不过祝微生深知知人知面不知心,而且一个人是好是坏,他看看面相就能知晓。譬如此时,祝微生扫了一眼聂坤雄的面相,就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祝同学是吧,我叫你小祝吧。”

也许是祝微生太年轻,还没展示过自己的本事,又或许是因为祝微生是跟着他曾经的学生来的,聂坤雄对待祝微生的态度很随意。随意到仔细探究地话,甚至还有一丝高高在上。

思及校友说的那些事,以聂坤雄喜欢根据送礼多少来决定对待学生的态度,祝微生觉得如果他年纪大一点,聂坤雄现在的表现一定又不一样。

祝微生把目光挪向了旁边的少年身上。

这就是聂坤雄的外甥,叫孔瀚梁,才满十五岁。他木愣愣地坐在那里,双眼空洞无神,面无表情,一直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

无论是他们说话,还是谁从旁边经过,孔瀚梁都像一个木偶娃娃,没有半点反应。

孔瀚梁的父母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两人都满脸憔悴,父亲的胡子几天都没心思刮了,母亲的眼睛也红肿着。

见祝微生看过来,孔母立即问:“大师你看看我家梁梁,他这样都好多天了,是不是三魂七魄都丢了?”

祝微生摇头。

人有三魂七魄,若孔瀚梁真的丢了三魂七魄,则是生魂出走,人会直接陷入昏迷。

孔瀚梁这个状态,只是丢了一魂。

人有三魂,名为胎光、爽灵、幽精。

孔瀚梁丢的是爽灵,它是人的识神,感知外界一切的本源。一个人所有的思想智慧、情感以及身体疼痛的表现,都要依靠它来完成。

识神不在,孔瀚梁给不了这方面的反应,所以才变得像个傻子。

“那怎么才能找回梁梁的识神?”聂坤雄问,“小祝,梁梁是我妹妹唯一的孩子,你可一定要帮忙找回来啊。”

祝微生淡淡点头,“鬼节那天,梁梁去过哪里?”

孔父孔母同时看了一眼聂坤雄。

“那我来说吧。”聂坤雄道。

聂坤雄也是孔瀚梁出事后才知道,他和几个同年级的同学,在鬼节那天去了他们学校那间,在多年前因为闹鬼传闻而被封掉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