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无岁月,无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清影和凰影依旧在寂崖下四目闭合,日日夜夜,风雨无改。

  哪怕是挨天雷劈到身上,她们也不曾动弹过哪怕分毫。

  年复一年,春去冬来,大雪落满了地面,两人依旧击掌相对,周身积满一层厚重的霜雪。

  可即便如此,二人也没有半分半毫苏醒过来的迹象,她们似乎,真的变成了两座不会动的冰雪雕塑。

  忽然,一只黑白灰三色的肥猫从雪地上疾行而至。

  猫以不可思议的姿势飘落在其中一座隐隐发青的冰雪雕塑头上,毛绒绒的瓜子在上边一蹬,便在那两个雪雕塑上一跃而起,化作一道圆滚滚的黑影,直飞往悬崖上边去,很快消失在大雪里。

  与此同时,天顾王都,顾卿言举杯邀明月,回忆起她的前半生。

  从老皇帝劳民伤财走到穷途末路,在某个漫长的冬天末尾,为他长生不老的痴心妄想把自己作死开始。

  大雪纷飞,举国哀痛,服国丧。

  其实,在前一天月黑风高的黑夜里,老皇帝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不老药,就已经齐备了天时地利人和,有炼制成功的征兆。

  但这玩意,又似乎真的和这位处心积虑劳民伤财的帝王无缘无份,它还是在要送去给皇帝吃下的路上,忽然凭空消失了。

  谁也不懂那颗长生不老药是怎么消失的,唯一留下的一点线索,还是为了送药手脚被冻僵的宫人神志不清的只言片语。

  他曾在临死前,努力地为自己辩解。

  据他所说,当时,他面前有黑影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为赶时间,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把药给送来了,谁知道……可惜,半死不活躺在龙床上的老皇帝闻言却怒极反笑,抬起手一枕头将那宫人砸得头破血流。

  被吓破胆的宫人在失禁失语中,很快就被拖下去处死了。

  老皇帝一枕头下来,不但砸得送药的宫人头破血流,也把自己给气得一口血喷薄而出,瞬间出气多进气少地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毕竟,没了原来放在里面的珍贵药丸,跪满一地的宫人高高举起放在他面前的东西,也只是个雕饰得精美绝伦的镂空盒子罢了。

  当天夜里,狂风大作,这个天地间电闪雷鸣,恍惚如置身世界末日,皇帝寝宫里人来人往,彻夜不息。

  这些绕在寝宫门前走来走去的人里面,很多都是宗亲皇室,还有老皇帝的朝廷之臣,唯独少了老皇帝硕果仅存的两位亲生儿子。

  大臣们捂脸痛哭流涕,痛诉二位殿下狼子野心,不忠不义不仁不孝。

  而被骂狼子野心的顾卿言,干脆坐实了这份罪名,步步为营,带领着一支心腹组成的勤王之师,血洗皇宫,终于走向了她梦寐以求的帝位。

  在无人敢置喙半句的登基大典上,年轻的帝王金口玉言,宣布新帝登基,需侧立皇后。

  然而,直到大太监捏着嗓子将一通言辞模糊的圣旨念完了,也没有人知道她要立谁为后。

  帝后的婚礼却每天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想到这,顾卿言不禁有点醉了。

  “恐是大梦一场。”她嗤笑一声,挥袖甩落了一地杯盘,惊走夜至老猫。

  *

  与此同时,经过一夜风雨雷电洗礼,那两座相对伫立在某悬崖之下的冰雪雕塑,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咔嚓——”

  先是有一道细微的碎裂声音传来,随后,越来越多的咔嚓声连续传出,两座冰雪雕塑的表面开始寸寸龟裂开来,露出藏在里面面色红润的一青一红两个人来。

  红衣人率先睁开了眼,在她眼中,焰火一般的红光蜿蜒流转,很快就沉寂如常,只剩下一双过分漆黑透亮的瞳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对面,眼里清光渐渐消弭不见的青衣女子看着。

  在流光完全散去之后,青衣女子一歪脑袋,右手三指彼此交错扣合片刻,眉头一皱,开口道:“凰儿,在我们修行的时候,猫呐它好像走失了。”

  “嗯,没关系的,”凰影伸手去抓她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捧住,放到面前哈了口气,轻轻揉搓揉搓,又放到嘴边亲了下,这才勾起唇角冲她笑了笑说,“我已经算出它在哪里了,我们一起去把这个调皮的小家伙接回来吧,阿清。”

  “好,”清影深吸口气,无奈地看她一眼,被她抓着的手上用力一扯,拉她起来,也没有分毫放开的意思,她只是柔声道,“走吧,这场灵魂交织的修行里,你一直将力量传导到我这里,我得益多,我带着你走罢。”

  凰影笑了笑,没反驳,只是十分自然地走到了清影身边,和她摩肩而立,等她揽住自己的腰,带自己离开这里。

  京城。

  猫呐意外走失,妻妻俩人为了寻找它的踪迹,最终来到了这里。

  一进城,两个“闭门造车”的人,就听说了平乐帝终于要立后这等大事。

  对此,清影很是感慨,便轻叹一声,多说了两句她其实很不容易云云。

  凰影闻言,眉头微皱。

  多年前,她不喜清影讨论此人如何如何。

  多年后,她依旧不喜清影讨论此人如何如何。

  于是,凰影和她手牵手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时,黑着一张脸,眼神幽幽地盯着人看,一看就是老半天。

  到吃饭找回做人的感觉之时,清影胃口大开,一口气接连干饭四五碗,直把一旁的店小二给看得目瞪口呆。

  凰影却一直没怎么吃。

  清影看着桌面上那碗几乎没动过的小山,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不好,开始说好话哄人。

  哄了老半天,哄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堪堪将人给哄好。

  可惜的是,二人还来不及在客栈歇息一晚上,就收到一封顾卿言派人送来的信,对方声称知道猫呐现在何处,条件是让清影去皇宫里住几天。

  那时,正是她立后大典前天夜里。

  凰影知道,那人定然别有用心,坚决不愿清影住进皇宫,为此与她僵持不下。

  清影边无奈地继续哄人,边让送信过来的小太监回去复命。

  她答应去了。

  一则,在清影看来,顾卿言都要娶亲了,估计也不执念她一个小人物了,就是有,她也会坚定地站在凰影这边。

  她去皇宫住几天的真实原因,也只是为了找回她们离家出走失去行踪的好女儿,调皮的小猫咪猫呐罢了。

  毕竟,在当今世上,她们唯一算不到半分半毫的地方,只剩下有真龙庇佑的皇宫内部。

  为此,凰影很不开心,一整晚都蔫了吧唧的,连以前最热衷的修行,似乎也提不起半分兴致了。

  她只是满脸幽怨地望着清影,无声地谴责着这个心大无比的女人。

  最终,清影叹口气,认输一般答应她说,今天晚上我主动一点,让你可劲儿地折腾我,直到你尽兴了为止好不好?

  凰影闻言,看着面前人离得很近的雪白颈项,呼吸微滞,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末了,她还咬咬牙,拿出一件衣服递给清影。

  她说,只要清影在皇宫时,穿上这件除了她自己和凰影以外,谁也无法解开的特制衣服,就让她去。

  清影听出她的不放心,心里倒也不恼,好言好语地接受这个要求,然后,解开了一头漆黑秀发,慢条斯理地躺下了。

  凰影看着她散满眼周的如瀑青丝,以及那双饱含鼓励和期待的瞳目,这才脸色稍霁,慢悠悠地俯下身去,凑近她耳边,小声地询问了一句什么。

  然后,她不等清影回复,便趁着她神色朦胧之际,用尖利的小虎牙叼住她的下唇,缓慢厮磨亲吻。

  如此波折反复的拉锯与协商妥协过后,凰影终于愿意放清影离开她一天,与她分头寻找猫呐的下落。

  这也算是凰影留给她的最后一点个人空间,让她去皇宫里小住几天,亲自解决和顾卿言的这段孽缘。

  *

  清影被顾卿言亲自赶来邀请住进皇宫当天,终于再次见到本该在筹备封后大典的顾卿言。

  金碧辉煌的宫殿之间,两个人相对无言,偶尔,清影会不自觉地摸一下有些痛丝丝的嘴角。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倒不是清影遵守规矩,她只是心底莫名觉得尴尬,毕竟那么久没见了,她确实不知该对顾卿言说些什么。

  清影深吸口气,试图打破僵局,和对方聊天。

  “这段时间,你过得还好吗?”她说。

  “我过得不好。”顾卿言说。

  清影:“……”你怎么不按打招呼的套路来啊!

  沉默片刻,顾卿言兀自在她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整理好身上的饰品,她静静地看向清影,不怎么是滋味地说:“我过得不好,你倒是过得有滋有味的,气色都比过去好了不少。”

  清影:“……”这人都当上皇帝了,怎么还是如此幼稚?

  深吸一口气,清影告诉自己她是平民百姓,这是封建王朝,她不能跟皇帝计较,索性放弃寒暄,转移话题道:“你当了皇帝,不用朕自称吗?”

  顾卿言眸色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仅限于你,我想当我,不想当皇帝。”

  清影默然,这天她快聊不下去了!

  她无可避免地发现,即便多年过去,顾卿言还是对她有点执念,且随着她积威日甚,这种执念会越发具备攻击力。

  假以时日,她指不定就不能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清影简直要被她的死样子气炸,想甩袖走人,没成功。

  对方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用猫呐的安危威胁她,不让她离开。

  不能出宫,清影只能生气地住下来,期间无论顾卿言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予理会。

  时间长了以后,顾卿言对她的任性忍无可忍,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般放肆,挑战她的耐心了。

  顾卿言衣袖一甩,一阵香风拂面而至,清影顿时变得迷迷瞪瞪起来。

  昏迷前,她心里头唯一的想法是:“不愧是想当皇帝的女人,多年过去,顾卿言的胆儿越发肥了。”

  用药将清影迷晕,让她沉沉睡去后,顾卿言心中略为后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毛躁过了,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顾卿言揉揉额角,对倒在贵妃榻上的清影伸出了手。

  她本想为防万一,提前替清影换上皇后成亲用的婚服,没成功,那衣服相当邪门,无论如何都解不开。

  顾卿言怕她用力过大,会害清影受伤,被迫停止了这种无用功。

  看着清影的脸,她忍不住捂住丝丝生疼的胸口道:“罗清影,我平生仅剩下这么一点执念,你竟也不愿让我如愿以偿吗?”

  没有人回答她,顾卿言沉默了好长时间,从夜幕暗沉到天光乍破,眼看着越来越接近良辰吉时。

  宫女们在外边来回行走,终于胆怯地上来敲响房门,提醒她良辰将至。

  如此,顾卿言只能为清影披上一件外罩嫁衣,再为她戴上凤冠和红盖头。

  顾卿言悄悄在香炉里点上了三只香,召唤来回山修道的无尘,让他使用一种能让清影看起来行动自如的法力,完成和她的拜堂。

  无尘来时,一脸焦急,忙问她又出了什么变故,听完缘由,沉默了好长时间,冷冷地看她一眼,张嘴吐露出两个字:“昏君。”

  可耐不住顾卿言一脸“我错了,我下次还敢”的表情,只能委屈万分地替她施展好不容易修炼出来的道法,随后在顾卿言亮晶晶的眼睛里,化作一阵香烟散去。

  得了无尘的道法助力,二人拜堂那会儿,清影看起来正常,实则一直都处在昏迷之中。

  外界发生何事,她一概不知。

  大婚之夜,顾卿言借着微醺的酒意,坐在龙床边上,盯着清影的脸看了很久很久,还酒后吐真言地和她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

  眼看着红烛将尽,长夜深沉,顾卿言正准备与她和衣而眠,门外忽然传来加急奏折预警。

  小太监跪在外面,两股战战地提醒她尽快去处理要事。

  顾卿言只来得及亲了下她心爱女子的额头,便换了身衣服匆匆离去。

  在谁也看不到的暗处角落中,凰影放开捏紧很久的拳头,手心里边鲜血淋漓。

  她瞬间处理好可怖的伤口,本着对爱人的信任,并未选择此刻出面,凰影决定如她之前所言,让对方亲自解决这个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顾卿言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朝堂上赶回来。

  顾卿言倦揉额心,心中沉寂如深海的万载沉船。

  她深知,等会儿东方天光大亮,太阳升起,就是梦醒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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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更奉上,端午安康~